上面的笔墨很潦草, 被晕染开来,弯弯曲曲的豪放线条,似乎绘制的是几道水渠、山脉。
细细看完地图再抬起眼, 神情里是一无所获。
师门里摆着展览了几百年的玩意, 第一眼看时不懂, 等到真正出门要用上时,照样也不会懂。
说是笨拙,倒不如说, 这张地图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好理解而准备的。
这张地图是临走前, 掌门顺手从她的袖子里一薅, 塞进了自己袖子里的。背上这把刀也是一样,是掌门转身从祖师门上拿起,高空抛物般扔到自己手中。
这趟上京,从始至今,从物件到人选,处处都透露着随心所欲。
看着地图走,尚不知道这所谓的“城郊”究竟离京城有多远。
半个时辰之前还见到一家驿站,在里面歇息了一会儿。走到现在再望去,人迹已然彻底消失。
没有驿站,没有客栈,也没有村庄。
只有白茫茫的雪地。
“半个月了。”他自言自语。
尹双赤伸出手,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便飘摇而下,落在手掌黑色的绑带上。
析出的体温,让雪片一点点融化,直至消失。
风息入耳,凌厉近乎咆哮。
距离上一次天降鸢雪,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落在肌肤上的黑紫色雪花,诡谲如同一种名叫鸢尾的西洋花卉。漫天鸢雪落下,被接触到的人便当即变成狰狞腐尸,相互屠戮、撕咬,而这些腐尸一旦咬中旁人经脉,则又会把鸢雪之毒像瘟疫般继续散播。
那天的临京城,仿佛一瞥阎罗殿的景象。
百人,千人,万人中了这鸢雪之毒的大多都是贫良百姓,或路边乞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个能遮挡异雪的屋檐都没有。
天麻绳专挑细处断,寒地冻也依旧要觅食讨生,偏偏遇见邪毒上身,又被守城军斩首。如同棒打路边野狗,硬邦邦的身子扔在郊外,等到鸢雪结束之后,漫天白雪落下,就当做是坟墓了。
悄无声息地生,悄无声息地死。
中了鸢毒的尸骨不出三天便腐烂成泥,无影无踪,化作这片广袤寒凉的土地的一部分。
而这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
“为什么你们还是会在这里?”他说。
其实,这是真挚的问句,并没有丝毫下战书的气势。
连贯在一起就是:
半个月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会在这里?
“啊啊”
乱石后爬出三具狰狞腐尸。
它们的身上堆满落雪,白色在灰黑色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扎眼。其中一具腰间还挂着刀鞘,可是其中的刀已经不见踪影。
褴褛的衣衫上满是黑紫色的血碴,那是结冰的血液,颗颗粒粒,把伤口和薄薄的麻布黏在一起。
用稍显慌忙的动作把地图塞回绑紧的袖口,尹双赤压了压被风吹歪的大帽。
左手虎
口压住鞘口,右手反转,而后拔出,横于胸前。
刀刃出鞘。
只消看这个拔刀的动作,便能认出来,这是独属于沉刀派的顿挫。
“按照你们的惯常毒性,我应该原地等你们扑过来,对不对?”尹双赤问,随后又小声接上,“嗯,反正掌门是这么说的。”
这句比刚刚更真挚,可惜对腐尸无效。
年轻的刀客皮肤稍暗,大帽把卷曲的前发压在额前,后颈长发用细绳低低捆起,中原少有这样的发式。浓眉星目,琥珀瞳孔,睫翼如鸦羽,长身临风,倒像是从西凉边境而来。
“啊啊!”这是腐尸的回答。
它们抖落一身雪花,咆哮着飞扑。
“好吧,果然没错!”尹双赤的语气有些蒙对试题般的释然。
腐尸一只腾空,两只双双踩着厚雪爬行而来。他双手握住刀柄,一脚一踩地上那两具爬虫,而后转身落地,抬臂挥刀。
寒光闪过,紫血喷溅。
刀刃削过脖颈,头颅应声滚落雪地,流出一路秽物。其中一具原本就折断了胳膊的,更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似乎是由于在乱石堆后躲藏了太久,所以这三具腐尸的肢体极为僵硬,飞扑时,几乎是直着身子,硬生生蹦过来的。中途不知是绊了一跤还是什么,便笔直地腾飞在半空。
横刀斩首。
“以刀斩其首,然后是放血归渠。”他默念。
尹双赤低头看了一眼沾上粘稠血迹的刀,蹲下身,把刀刃贴在洁净的雪地上好好擦了一番,才插回刀鞘。
雪原平整,但四处寻找一下,还是能发现被雪覆盖的渠道。
那是血渠,自鸢雪之后大兴土木修建的,以临京城背靠的沸雪山为中心,像经脉一样,从四面八方通向那座终年雪山。据说在斩杀腐尸之后,必须得把腐尸的血液归入血渠,以这样的方式来慰藉沸雪山上的神灵,乞求不要再降下鸢雪。
腐尸断裂的伤口正不断流出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尹双赤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勉强拖着那三具沉重的尸体,把它们靠在血渠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