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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谨接到电话时正是凌晨一点多,他被特地设置的铃声吵的一阵头疼,宁添明去哪找了个这么折磨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像是被一把锉刀狠狠磨上了上千,上万遍,拉长的尾音紧绷着又弹开。
存心是想折磨他。
“阿明。”他接起电话,另一头的人却沉默了,叶谨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直到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浓重的呼吸声,宁添明的呼吸沉重又漫长,又过了好一会,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开门,我在楼下。”
叶谨匆匆忙忙地起身,披了件外套,刚走出房间又想起了什么,往回跑进衣帽间里取了件大衣,冬天了,山上湿气重,但宁添明那花哨性子定是不会把自己裹成熊的。
“真慢——”
他开了门,看到宁添明坐在台阶上,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宁添明听到声音回头看他,经不住冷便抱怨了一句,漂亮的脸庞在月光下添了几分柔软。他站起身朝叶谨走来,粗暴地挤开他入了屋里,叶谨连忙关上门,快步跟上他,手里的大衣一抖披上他的肩头。宁添明愣了下,又像没事的继续往楼上走。
“等我一下,我给你收拾下客房——”
“不用。”宁添明挥挥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径直进了主卧,扔了一地的衣服,进了浴室,叶谨在他身后默默捡起地上的衣服,最里头的衬衣已经发皱了。他把衣服放进篮筐里,转身坐到床边,手机提示了多条消息,叶谨抬头瞧了眼发出水声的淋浴间,一条条地点开了消息。
[他去你那了?]
叶谨半躺在床上,慢慢回了一条消息。
[刚到,我会照顾他的。]
[谢谢啦,爸~]
他为这称谓笑出声,没等他回复,浴室门就开了,宁添明半裸着从里头出来,带着一身水汽。叶谨关上了手机,下了床接过他手里的浴巾给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
宁添明瞥了眼他刚在看的手机,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气音,“你在跟谁聊天?”
明知故问,叶谨还是乖乖回答了,“明浼。”
这回答惹得宁添明的眉头越皱越深,“少理那白痴!”他气愤地揉了下麻木的脸,无视了叶谨,径直躺到床的另一边。叶谨没再多说什么,关了灯,背对着宁添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过了很久,可睁开眼后,屋内仍是漆黑一片,身旁传来沉稳的呼吸声,带着令人怀念的热度,他忍不住挪动了几下身子,翻来覆去一番,却始终睡不着。
“你在干嘛——”宁添明带着鼻音的,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谨吓得一激灵,好似被抓到做了什么坏事,在黑暗中羞红了脸。
“没事……”他只是很久没有和别人同睡一张床了,在独自守着这个家,将近三四个月后,他比自己想象中更能适应孤独。
“哼。”他听到宁添明转过身的声音,幺子微凉的身体贴上了他,叶谨僵硬了一下,宁添明感受到了那份拒绝,他冷笑了几声,“你在想什么?我可不觉得喝了这么多还能硬起来操你。”
“阿明……”叶谨想阻断他粗鲁的话语,宁添明又因此颤抖着发笑,“你从什么时候起这么叫我的?在你和爸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后,还是那个混蛋背着我跑来认爹认妈后?”
“……明浼说你最近脾气不太好,他怕你出事。”叶谨避开了他的质问,宁添明喘着粗气,冷哼一声又翻过身去。
又是无眠的一夜。
叶谨做好早餐在楼下等着,他抬眼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如今的宁添明就像失了束缚的野马,谁也驾驭不住他那彻底爆发后的性子,也亏得是明浼那样和他完全相反的个性才受得住。
他等到粥都凉了,表层白色的汤汁结成一片半透明的网,这时宁添明才匆匆下楼来,叶谨看了眼他泛红的眼眶,默默地低下头,“我做了早餐。”
宁添明刚想拒绝,瞥见那散着清香的白粥又犹豫了下,满肚的酒水早已消散,他难得有一个被饿醒的早晨。“我给你热一下,先坐着吧。”叶谨再三的邀请之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坐下。
“我待会就走。”
“嗯,吃吧。”叶谨把那碗白粥推到他面前,蓝色的瓷碗盛着一颗颗饱满的白米粒,还能看到尾端浅黄色的胚芽,宁添明舀起一口放入嘴中,米粒香甜可口,干瘪的肚子叫嚣着更多。
“明浼说要来接你,你再待会等等他吧。”
“车都不会开,要他能干嘛?”
“他不是有辆摩托吗——”
“他能开到高速上吗?”叶谨被他怼的闭上了嘴,安静地喝粥,宁添明不时点开手机看着消息框,叶谨看他不安分的样子,试探着问出声,“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找他干嘛?”宁添明没好气地反问道。
“他说你好几天没回去了,他很想你。”
“我不想他。”
“那你想谁?”
宁添明被他问的有些迷茫,“你想说什么。”
', ' ')('“说出来会好受些,阿明。”
“你现在在扮演父亲的角色了?”宁添明冷笑了一声,抱着双臂观望着他。
“我也想他。”
他咽下自己碗中已经凉透的粥,听到一声脆响,宁添明扔下了汤勺,离开了座位上了楼。
叶谨独自享用完了早餐,慢慢将碗收拾进洗手池里,洗净完了厨房,这才跟着上去。他悄悄推开了房门,青年——或许现在不能这么叫他了,宁添明倒在床上,脸闷在白色的软枕里,叶谨坐在边上,轻轻抚着他起伏的背。
掌下的躯体颤抖的如此厉害,仿佛是地脉在摇晃着山川,叶谨俯下身,不带情欲的吻落在他的太阳穴,他轻轻按揉着,缓解着他因哭泣而抽痛的脑袋。叶谨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那种感受。
“没事的,宝贝——”他搂住宁添明,附在他耳边轻轻哼着那首熟悉的摇篮曲,“他睡得太沉了,也不知道身边有谁……我也没注意,没人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大家都在各说各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你知道的,他就不爱听人说话,大概是嫌我们烦了就偷偷走了——”
那天晚上迎来了最后一位客人,宁添明前一晚在酒吧大醉不醒,手机没电,他没接到哥哥的电话,等赶到的时候。
已经晚了。
“都怪我,他不让我说我就真没说……忘了他是嘴硬心软的……对不起,添明,对不起——”
他唱着那首摇篮曲,也不知唱了几遍,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叶谨深呼吸了一下,接通了电话,他挂着笑容一阵点头,轻轻推了推床上的宁添明。
“明浼来接你了,他在楼下等着。”
他为宁添明准备了条湿毛巾,温柔地敷在他脸上,待两个红通通的眼圈稍稍退了些,这才领着人下楼。
“你怎么——”刚一开门,那高大的男人就愣住了,踉踉跄跄地接住往他肩上扑来的宁添明,搂着怀里人的腰轻声安慰。叶谨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他俩,那男人抬头对他歉意一笑,“又麻烦你了,爸。”
“好好照顾他。”
“一定一定。”
他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人离开,直到别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慢慢转身进了屋子。
他的活动不多,多数是有些枯燥乏味的,好在光是种植和家务就能耗光半天的时间,他从叶宁那拿到了几份外卖单子,她还给叶谨下载几个软件。
他有些明白宁成当初一个人时不爱做饭的原因了。
空乏的一天过后,他喜欢躺在被窝里,关了声音,静静地看着那些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录像带——三十多岁的宁成,陪他过生日的宁成,新婚夜的宁成,头发逐渐花白的宁成,还有在床上能把他折腾的欲仙欲死的宁成。
点点滴滴,他的人生被记录在这些小黑盒子里,而宁成几乎占据了全部空白。
太过分了。
这对叶谨来说公平吗?
他关掉了电视,床头的小夜灯随之亮起,那是宁成为他准备,他怕黑。
他活在叶谨生活中的每个角落。
宁添文的拜访对他而言有些意外,自葬礼结束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考虑到叶谨又一次拒绝了他,这样的躲避也是情有可原。
“喝茶吗?”
他拿出自己种植的新鲜玫瑰,一壶泡下,气味浓郁,宁成更喜欢桂花,两者泡在一起意外地融洽,但叶谨已经不种了。
“不了,我只是来给你送样东西的。”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黑丝绒的方盒,叶谨没有接过,狐疑地盯着他,“那是——”
“当然不是!你打开看看。”
叶谨接过盒子缓缓打开,里头盛放着一枚白色的胶囊,约有半个手指头大,他好奇地拿起,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爸要我给你的……对不起,小谨,这几个月让你白等了。”
叶谨把那枚胶囊放在手心里,轻的像根羽毛,他惊奇地看向宁添文,“只有这么小吗?”
“现在的技术——”宁添文对他讲了一通,像是在捧读一篇科学报道,他听不太懂,只是——他见过那些大大小小的骨灰盒,有的足足有一个落地花瓶那么高,有的则像个水壶,但他的宁成就只有这么小个,足够让叶谨把他带在身边。
宁添文停下了,他看着叶谨盯着那枚胶囊,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叶谨兴奋地转过头冲他再次复述,“他真的好小呀!”
他的父亲即便在离开后也能让叶谨开怀大笑。
宁添文无奈地苦笑着。
和叶谨道别时,他给予了宁添文一个吻,落在额头上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友好的吻。但已经足够了,他早该放手了。
他面临着第一个冬天的到来。
宁添勤提前一个月就跟他打电话,如果叶谨同意的话,他会带着他们的儿子来和他度过寒假,仅仅是这短暂的假期。
小孩子总是长得快,每隔段时间见他,叶谨都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宁瀚开始上
', ' ')('一年级了,还适应不来幼儿园和小学之间落差的他,见到叶谨的第一反应就是求着爸爸,“我不想上课……作业好多啊……”
“你说过想像阿爷一样的,那就要好好读书呀。”叶谨揉着他肉乎乎的脸蛋,宁瀚的小脸皱成一团,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不想理人。叶谨敲了敲他那堆在茶几上的书本,“你要是做完今天的作业,我就让你到花园里玩好吗?”
“真的吗?说话要算数!”
“嗯,拉拉勾?”他伸出小拇指和宁瀚对上勾,大拇指铆足了劲盖上了章,宁添勤被迫参与进来,辅导宁瀚的作业。
“大哥说阿明之前来找你,他又怎么了吗?”
“他喝多了,又和明浼吵架了。”
宁添勤摆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控诉叶谨道,“爸说的对,你们把他宠坏了。”叶谨听完后无可奈何地笑了,指了指两人中间的小不点,“你怕我把他也宠坏了吗?”
“现在就是了。”宁添勤跟着笑了,叶谨喜欢看他这样子,远比平时皱着个眉头好看多了。
宁瀚的作业在电视欢快的曲调中结束,等不及收拾东西,他就拉着叶谨,屁颠屁颠地跑向别墅的后院里。
他迫不及待地踮着脚,看着叶谨拿出钥匙。阿爷在世时,从来不许他到小花园里玩,说是怕他毁掉里头的一草一木,这一点也不公平,他甚至都没踏进去过!
“爸爸,快点!”
“耐心点。”
叶谨打开了门,宁瀚兴致冲冲地跑了进去,沿着花园的小道一路奔下,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他望着四周光秃秃的小树和精神萎靡的花草,失望和无趣都摆在了脸上。
“怎么了?觉得无聊吗?”叶谨蹲在他身旁,望着这张包子似的小脸蛋,宁瀚鼓起双颊摇摇头,“不是,没有好看的花花了。”
“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叶谨指着身边一朵含苞待放的绿枝,宁瀚凑近了脑袋仔细看着,“再过半个月吧,它就会开花。”
宁瀚歪着脑袋问他,“几号呀?”
叶谨揉了揉他柔软的短发,“我也不清楚,你可以每天来看看它,和它多说说话,那样它会长的更快。”
“它喜欢听歌吗?我会唱好多好多歌。”
“当然,你可以在花园里开个演唱会,这样大家都能听到。”
宁瀚兴奋地鼓起掌,叶谨等他高兴完了才泼了桶冷水,“你记得约定吗?”宁瀚嫌弃地撅起嘴,“知道啦,做完作业才可以来花园。”
“乖孩子。”
叶谨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厌烦,但意外的,他坚持了很长时间,恍恍惚惚都快过去三个星期了。
“喝茶吗?”他端了杯花茶放在宁添勤面前,他在清点货单,等过年了花店又要忙碌起来,宁添勤抬头向他道了谢。叶谨望着他认真的侧脸,他戴着副黑框眼镜,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气质,但叶谨总能看出几分相似的地方,他有和宁成一样的唇,微微上翘,带着莫名的笑意。
叶谨下意识地碰了下胸口的吊坠,被体温捂得发热的铜饰安抚了他跳动不已的心。
宁添勤和他保持着距离,宁瀚一到晚上就在纠结睡在哪间房里,他没问过父亲们,为什么要分开睡,为什么从不住在一起。
“他很有耐心。”他看到宁瀚拖着小车从窗外的草地上奔跑而过,叶谨敲了敲窗户引起他的注意,他因奔跑而通红的小脸仰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固执,是很固执。”宁添勤摘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他之前学校开了运动会,糊里糊涂地报错了项目,他不擅长跑步,也来不练习了——硬着头皮就上了,别人跑完了就剩他一个,老师叫他直接下来,他不肯,跑到终点时差点虚脱了。”
“之后呢?”
“学校给了他一个勇气可嘉奖。”
叶谨捂着嘴笑了起来,“那不是很好吗?”
“像你,这点不太好。”
“说的也是。”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多半是围绕着宁瀚。等到太阳落山时,宁瀚还没有回来,宁添勤在厨房里忙碌,叶谨寻思着还是把他叫回来吧。
他刚一打开花园的门,迎面就撞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宁瀚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冲他大喊着,“开花了!开花了!”
“这么快呀,看来你很努力——”
“不是!是树开花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宁瀚拖着踉踉跄跄地跟着小跑,他们停留在一棵树前。
叶谨抬头望向那满树的白花,从屋顶偷入的晚风吹的树枝摇曳,白花也随之起舞,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雪白。
他的红豆树开花了。
叶谨的胸口像是被一块烙铁印的发烫,他连忙摘下脖子上的吊坠,手忙脚乱地打开,里头的胶囊掉落了出来,他来不及接住,看着它缓缓滚落在泥土里。宁瀚蹲下身替他拾起了,他望着孩子手里和泥土混杂在一块的胶囊,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是什
', ' ')('么?”
“种子。”
宁瀚惊讶地抬起头,“它长得好像我吃过的药。”叶谨从他手中接过那枚胶囊,“你能帮我拿个花盆过来吗?我们一起把它种下好吗?”
“好!”宁瀚兴奋地起身,拍拍小手,从叶谨平日的工作台底下拿出一个褐色的花盆。叶谨递给他一把小铲子,“先把土铲进去。”他照着叶谨的指导,铲了慢慢一盆的泥土。
“等我一下。”叶谨起身离开了会,又带回了那枚胶囊,宁瀚注意到它似乎鼓胀了不少,叶谨蹲坐下,手指在土壤中拨开个洞,他把胶囊放了进去,双手抚过泥土,重新将它埋好。
“我们做个比赛吧。”
“比什么?”宁瀚迫不及待地问道。
“等你要离开时,看看是你的花先开了,还是我的种子先长大。如果你赢了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你赢了呢?”
“到时候再说。”
“好!我们拉钩!”
余下的日子里,宁瀚待在花园的时间比他都要长,宁添勤闲暇时会和他们一起照顾花草。叶谨把那盆土壤摆在工作台上,晚上就带回卧室,放在床头,对着它念念叨叨,期盼着它快点长大,倒不是为了和宁瀚的比赛。
等到寒假结束时,宁瀚拉着他进到花园里,在宁添勤的见证下,得意洋洋地展示着他的花朵,紫红色的花朵开的艳丽,宁瀚悄悄告诉他,前一天晚上他告诉小花他要走了,突然的,它就开花了。
叶谨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它舍不得你呀。”他转头看向自己那盆毫无动静的土壤,宁瀚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说过我赢了可以提一个要求——”
“当然,愿赌服输,你说吧。”
“我想带走它,可以吗?”他指指那与他相处不到一个月的小花,叶谨蹲下身握紧了他的手,“可以,我想它很愿意和你离开,它在这里待的太久了,是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他替宁瀚把花铲起,为它安置了一个新家,宁瀚兴奋地抱着那盆盛开的花,叶谨趁着宁添勤到车库,慢慢对他说道,“如果你好好照顾它,它会活很久很久的,但如果你不爱惜,它会离你而去的。”
宁瀚茫然地听着他的话,“我会照顾它的……爸爸,你的花呢?”
“它还很小,可能它高兴了就发芽,也可能很久都不愿意出来,冬天了土里面更暖和……不过,等你下次来,它或许就长大不少了。”
宁添勤开了车出来,喇叭滴滴地响起,宁瀚不舍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叶谨拍拍男孩的背,“走吧。”
“再见,爸爸。”
“嗯,再见。”
他站在门口,又一次目送着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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