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曙没说话,闷着头抽18肽。
飞船上禁烟,深空飞行压力又巨大,地球上的科学家仿照人体自身的γ内啡肽合成了吸入剂,按严格的精神舒缓剂量要求,做成卷烟的形状,遵照医嘱提供给舰员。
抑郁困倦的时候来一支,一种澎湃的洗涤感,自天灵盖直接通达全身,让你立即蹿回18岁的精神头,故而诨名18肽。
尤利亚半倚着舱壁,等他抽完这支18肽。
一支毕,韩清曙开门见山:“你不觉得,hope已经太过于依恋你了么?”
尤利亚反讽道:“你现在觉得,他和扫地机器人不一样了?”
韩清曙也急了:“说到底,他就是个智能图书馆,你至于这么尽心尽力么?你如果真怕他的性格长歪,直接把阿西莫夫三定律烧录进他最核心的第0模块不就行了。”
阿西莫夫三定律,烧录在所有机器人最基础的第0模块当中,确保机器人永远不会伤害人类,并将人类利益凌驾于机器人的“自我”之上。
尤利亚平静道:“我不会给他烧录阿西莫夫三定律。他不是个毫无自我的机器人。”
韩清曙闷着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自嘲地笑了几声:“你心里是不是特鄙夷我,觉得我是那种一切为了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支18肽:“尤利亚卿,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
韩清曙:“我这小半生,接触过的仿生人、机器人,超过几千种。他们中,有一刻不停,一辈子只做一个焊接动作的;有日夜无休清理地面,到老却被砸烂抛弃的;有刻意被改造成发泄工具的……”
“最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这些机器有种说不出的可怜,也搞过模拟情感项目,尝试过机器感知——大家都在研究‘人工智能’,只有我一个人在研究‘人工意识’,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大天才,屁股一点能直接蹿上天那种——很可惜,我的导师发现了这件事,然后,他当着我的面,把我那些项目毁了个精光。”
“当时他问我,‘清曙,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人工智能’和‘人工意识’的区别么?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有一天,这些机器人有了感知能力,有了感情,他们回顾自己不长的一生,会得到一个什么结论?’”
尤利亚没答话。
韩清曙指尖夹着18肽,目光涣散在舱体的空气中:“人类创造机器、奴役机器、毁灭机器。我们是机器的造物主,是他们的上帝。”
“对于机器人,没有感知,就永远不会痛苦。不给他们任何的感知和意识,这其实是……上帝的仁慈。”
尤利亚抬眼,他的唇角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是仁慈?还是你既要奴役他们,又要伪善的借口?”
*
舱门再度打开,尤利亚回到了休息舱。
hope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谈论了什么,只觉得尤利亚看起来心情极糟。他一句话都没和hope多说,径直上床休息去了。
“晚安。”
随着这句口令,舱内渐渐变得昏暗,而窗外黯淡的星空,却像被洗涤过一般,分外灿烂。
尤利亚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按时休息,可他翻来覆去许久,意识却越发清醒。
韩清曙最后一个问题,陨石一般砸在他的脑海中:“就算你是对的,你现在让他过的快乐、温暖,但总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了,留他一个人在夜歌者号上,在无垠的太空中流浪,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感受?”
但他的思路被另一件事打断了,他的小腿上,渐渐蔓延着一种特殊的触感,像是冰凉的藤蔓,沿着他的腿,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难道是……没收好的机械臂?
不,他记得所有的辅助机械臂都送回实验室了。
那种奇异的触感越来越多,像冰凉的海草缚住脚踝、小腿,然后窒息般收紧。
尤利亚趁着对方不备,猛然抓住凉丝丝的“藤蔓”,卯足力气,想将罪魁祸首倒提起来。
这东西,居然提不动!
他当即从床上坐起,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猝不及防,和hope面面相觑。
尤利亚:“……”
hope:“……”
下个瞬间,hope迅速扑上那片光纤丝,拼命想用身体挡住它。
房间黯淡,无数光珠在光纤丝当中滚动,荧荧发着亮光,hope就像扑在满天的萤火虫当中,不仅什么都遮挡不住,还被幽莹的冷光映照的一清二楚。
无法遮挡,hope立即死死埋下脸,恨不得挖个洞,当场去世。
尤利亚被逗得有些哭笑不得,之后他意识到,每天晚上,他很快就休息了。对他来说,夜晚的八小时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倏忽便过去了。
那hope呢?
他是电子生命,人工夜晚不是一睁眼一闭眼,甚至不是8小时。按照他的感官尺度,一个人工夜晚,是整整28800000毫秒,或者28800000000000纳秒,又或者,更久、更难熬。
每一晚,对hope来说,都会像一辈子那么孤单、漫长。
他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
尤利亚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hope,过来。”
hope抬起头,他不知在计算些什么,僵着没动。
尤利亚下了些力气,将他整个拖上床,冰凉的触感刺得他一惊:“嘶——你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