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刘氏在宫外,反而比张贵妃看得明白些,便轻声道,“姑娘莫着急……咱们家这样的出身,纵然能说到世家女,想来也说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就说咱们家,靠着娘娘关照,你哥哥、侄儿们上进,虽然被人叫什么寒门,可不也远远比那个王满家富贵、有出息吗?我看寒门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
张贵妃嘲讽道,“你才见过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边尽数被出身连累的男人,不说哥哥,就说维摩,若是我……”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争夺,何至于不敢同无名无份的小沈氏争夺呢?
她终于再说不下去……
刘氏见她悲戚,却不知该怎么抚慰他。一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忙道,“说到大皇子,你哥哥还有事嘱咐姑娘。”
张贵妃道,“什么事?说吧。”
刘氏便道,“你哥哥说,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养育了皇长子……”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又戳了张贵妃的痛处,然而这些话确实不说不行,她便忙拉住张贵妃的手安抚她,“这天下的孩子没有不亲近生母的,毕竟骨血相连。来日方长,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别焦躁。咱们自家人,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大皇子的处境……”
张贵妃道,“他给皇后修庙追福,至今还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尝说过什么话?”
大年正月的,难得家里能来个人看她,她也不愿显露出悲戚来,便强将烦心事都压下去,转而道,“不说这些破事了。可惜今日琉璃出宫去了,不能让你见见你外甥女——如今是越□□亮了。”又道,“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御苑里瞧瞧吧。”
这一日大皇子入宫向天子请安。
虽正月里人人都很闲散,但大皇子显然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早早的便来同天子商议聚儒辩经的事。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对这些能昌明教化的举动当然十分赞成,年前便将这件事批复下来。原本天子想让徐茂来筹办——毕竟徐家有儒门的背景,而儒门最重传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这个位高权重又有名望的儒门中人来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此事毕竟是大皇子所倡举,天子思来想去,终不忍再挫伤他的自尊,便依旧交由大皇子来主持。
原本天子还担忧大皇子体质虚弱,琐务繁重,他的身子会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赏赐了他不少温补之物,又令人几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谁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许和重视,大皇子精神振奋,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身体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稍觉欣慰,这一日见了他便道,“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却也不必事必躬亲。昔日晋宣帝同蜀国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诸葛亮饮食不过三四升,然而二十罚以上的政务便要亲自过问。就知道他不能长久。你身体本来就弱,更要注重休养。琐务尽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劳。”
维摩在他跟前的时候少,得他教导的时候更少。因此尽管天子拿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难免有些不吉利,维摩也还是不由就喜悦亲近起来。
只不过他不比二郎,无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随心的表露情感。又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又道,“上个月顾长舟顾将军嫌弃儿子四体不勤,传了儿子一套五禽戏。儿子照着每日锻炼,这阵子果然觉着体质强健了不少。虽说近来事多,却也不觉着十分劳累。”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着维摩,“顾淮老儿竟把五禽戏传给你了?”
维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天子道,“没什么不妥——当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赚去当徒弟,就没学。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又轻叹道,“他既赚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顾子野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
维摩道,“是。”
天子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兴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着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还没去看过她吧?”
维摩脸上便一僵,片刻后才应道,“是……儿子这就去。”
待维摩离开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内侍太监决明觉出他有心事,终还是趁着给他奉茶的时机,小心翼翼的说笑道,“听说顾将军这次回京,又纳了一名美姬……”
天子把玩着茶盏,道,“他就这么老毛病。当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时候,便无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轻浮,他看朕也嫌无趣。”
决明讶异道,“连陛下都无趣了,天下还有谁能入他的眼?”
天子笑道,“——朕当初也觉着他矫情。不过现在想来,他看朕无趣,其实就是看他自己无趣。他同朕是一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和朕联璧并称,争了大半辈子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决明便不敢做声了。
反倒是天子又叹道,“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朕的儿子把他给收服了。”天子出了一回神,忽就问道,“——你不觉着他矫情么?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狡猾凶残,心黑得跟墨汁儿似的。结果到头来欣赏的,反倒是维摩这等纯白如纸的性子。”
决明道,“想来天下黑心肠的人,无不希望旁人都纯白如纸吧。”
天子也笑起来,却还是说道,“他不一样。他这个人就只是矫情罢了,否则今日坐天下的,也就不是朕了。”
他拍了拍椅子,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失望叹息,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岁不我与啊。”
维摩自承乾殿里出来。楚天低阔阴沉,积雪覆压着整座宫城。他只觉这景色令人窒闷,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踏着沉重的步子,面色僵硬的往承香殿的方向走去。
……
一时临近御花园,耸立的高墙到了尽头,视野骤然间开阔起来。四面阴冷的风裹挟着尚未消融的碎雪席卷而来,他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寒,不觉就拢了拢衣衫。那风阴湿得呛人,他喉咙有些发痒,便又咳嗽起来。
正咳着,便听有人惊喜的道,“维摩?是维摩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