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原本一向节俭,我工作之后,手头有了余钱,开始每年自作主张给她置办了一点质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摇的首饰,她一直嗔怪我浪费,但她分明也是爱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来会不自觉地流露开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记起首饰,我冲进卧室打开床头柜,里面跟我预计的一样,已经空空如也。
回到客厅,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记得这是妈妈过五十五岁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家里一向并不重视生日,不要说从来没有吹蜡烛吃蛋糕这类仪式,连碗长寿面都欠奉。我把袋子递给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应冷淡得让我暗暗叹气。可是过了一个来月,她突然跟我讲:“同事都说我穿这件大衣很合体很好看。”
讲这话时,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变得生动。我们母女之间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对话,一念及此,我的眼泪越发止也止不住,扑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子东下班回来。他坐到我身边,手搭住我的肩:“姐,怎么又哭了?”
听我讲了事情经过,他叹一口气,没有说话,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情绪化太小气?”
“小气?当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你也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样。不过,他们到底是我们的亲戚……”
我恼怒地说:“他们这几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小到买饲料种子,大到读书盖房就医生子娶媳妇嫁女儿甚至超生罚款,都能从爸爸这里得到满足。直到妈妈生病,还要接待他们,安排他们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别跟我说你觉得他们是合理的亲戚。”
子东苦笑:“是的,我也觉得他们中间有几个真是可怕,妈妈确实做了很大牺牲。可这么多年,我以为你该跟我一样习惯了。我猜你大概还是对爸爸有不满吧。”
他小我六岁之多,却擅长分辨表面爆发的情绪下潜藏的原因,冷静看到问题的关键,大概跟他身为内科医生所受的训练有关。这些天来,我对爸爸的不满确实已经累积到一个无法忽略的地步。“妈妈为了他和他那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他一下全放在脑后了,根本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盘算该买什么规格的烟招待那些来吊唁的人,要在哪里订酒席答谢才不算失礼。”
“姐,这些事总得有人操心。”
“最让我吃惊的是,从墓园回来,他进门就打开电视机,看得聚精会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兴趣狭窄,不善交际,没什么朋友,上网健身麻将通通不爱,这么多年看电视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娱乐。”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马上就有了娱乐的心情。”
“不然怎么样?你希望爸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对着妈妈遗照诉说怀念,每周风雨无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坚持孤独终老吗?也许这样符合你的审美,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勉强不来的?”
我生气地瞪着子东:“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我没有那样的要求,可是他这人心硬得像石头难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在妈妈生病期间,他照顾得是很尽心的。”
“他们是夫妻,相互扶持、尽心照顾不是本分吗?”
“姐,我做住院医生,确实看到过亲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肯照顾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种人间极品来衬托爸爸的行为有多高尚难得。”
“我只是讲事实嘛。相信我,姐,他习惯这样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弃多年的惯性,按你的思维方式来处理他面对的问题。”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是累积了很久怒气才发作,可是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带回自己家挂着以资纪念,一样要想办法处理,何必还为这件事生气。”
我颓然靠到沙发上:“那天我说爸爸不该计较墓地价格,亚欧也说我太过苛求,也许你们男人都偏向现实,所以才会觉得我动辄小题大做。”
“连姐夫一起责怪进去了可不公平,这段时间好多事情都靠他尽心尽力,才算处理得圆满。”
联想到我与亚欧最近的关系,我一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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