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凌玥的眼力,不难认出这溢满车内的香气出自东海灰琥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就足以买下整个玉泉山——当然,不算上玉泉秘宝。
纵然摆了如此之多的物品,厢内依旧足以容纳七八人乘坐,然而,现在内里只有一人。
灰鼠裘、松绿袄,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靠坐在桌边的妇人是最合适不过了。
“外甥女,快过来。”那妇人和蔼的招手。
“夫人。”凌玥疏远的喊了一声,走到矮桌前坐下。
平心而论,她与这位令姓表舅妈并不如何熟络,毕竟一表三千里,沾亲带故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跟对方的夫人。
不过这位何家夫人在修真界也算是传奇人物,只不过,她出名并非是因为修为高、能力强,而是运气好。
出身地方能嫁入三大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就罢了,最神的是何家原本的继承人没几年就失踪了,她那仅是闲散公子的夫君一跃上位,连带着她也跟着升了天,成了何家的主母。
不过,她能坐稳这个位子,八面玲珑的处事手段也功不可没。
“你表舅一心想来看你,然而俗务缠身,才让我替他跑这一趟。”说起瞎话来,令夫人面不改色,“那允公子与你表舅乃忘年之交,遭逢此劫,可多亏了你出手相助。”
说完客套话,她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表外甥在山上修炼清苦,我这做舅妈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唯有备些小玩意儿,望你日后用的上。”
凌玥瞥了一眼不薄的礼单,没有接。
“夫人可不要瞧我年纪小就糊弄我。”她垂下眼眸,“表舅与谁结忘年交我都信,唯独与西蛮皇子不行。”
“西蛮皇子”一出,令夫人保养得宜的手颤了一下。
“你知道了?”她压低了声音。
“一个炼气修为的游侠散修,却能拿到东岭何家的客卿腰牌,更别说他得救后气定神闲的在我玉泉山住下,笃定会有人用重金赎他……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揭开香炉的盖子,凌玥用火勺拨弄了一下其中的香块,袅袅白烟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我自认不是傻子,当然要试他一试,夫人你说呢?”
“表外甥天资聪颖,我是万万不及的。”令夫人将礼单放到了桌子上。
“单论伪装,这位六皇子殿下功力了得,可惜火候还是欠缺了些。”凌玥继续说道,“他自称散修,游历四方,却对民间杂事一窍不通,被逼出身份后又说自己此番入中原只为寻友,那保他一命的客卿腰牌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竟然一照面就喊出了澄空的俗家姓名,口气还颇为熟稔。
澄空出家可是有年头了。
不过苏苑博出家之事一直是何家的死穴,本着把肥羊肺管子戳爆了就没人付钱的想法,凌玥还是决定隐去澄空拜山这一段。
“况且,这位六皇子殿下装死装的让我想不怀疑他的来历都难。”
“装死?”令夫人这回是真的没听懂。
“夫人应当清楚,云湖侯府是在与西蛮的战场上起家的。”凌玥莞尔,“我虽未曾去过边疆,但有些秘闻还是清楚的。”
“上过战场的兵士都知道,西蛮人在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时,就会下意识的倒地装死。”
“只因西蛮地处穷山恶水之中,其中凶兽横行,他们年幼时体格瘦弱,为了躲避猛兽,不得不歪招频出,天长日久之后,便形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即便这个本能看上去像是个笑话,本能也依旧是本能,甚至于,楚允压根就没发觉“装死”这个行为在神州是多么的不合群。
依她看,这位六皇子殿下大概只说过两句真话,分别是“本王乃隋帝之子”和“柳千易”,毕竟那时候他可真以为自己会死。
其他的嘛,半真半假,漏洞频出,随便听听就行了。
“我倒是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你就把他套了个底掉。”令夫人抚摸着手上的玉镯,“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准备那些瞎话了。”
“你说得对,那六皇子确实并不是老爷的忘年交,但他算是我何府的座上宾,”大约是被戳破后也懒得伪装,令夫人提起楚允时就带出了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来,“不过此事并非是我何家本意,而是一个分摊到头上的差事。”
修仙三大世家皆位于大晋之内,岐山庞家与东岭何家虽然没有云湖侯府那般和朝堂联系紧密,但多多少少与官家都有点联系。
毕竟人在屋檐下,总要低低头嘛。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大约在十五年前,咱们与西蛮冲突再起,最终是以西蛮大败收场的。”令夫人眯了眯眼,那模样倒像是把这些陈年秘闻当成八卦在聊,“事后,那西蛮王倒也光棍,把排行第六的儿子当做质子送去了上京,就是这个允公子。”
“这允公子天赋不佳,也不受宠爱,时日久了,官家也懒得管他,便让我何家给他一个客卿的名头,方便他四处游走散心。”
三大世家里,岐山庞家自诩正统,看西蛮极为不顺眼,云湖侯府更是跟他们水火不容,最后可不就只剩东岭何家了。
没事就把麻烦往外甩——听起来真像是那秃子能干出来的事。
凌玥点了点头。
“这允公子大概也知道自身的处境,也不怎么麻烦我们,”令夫人叹了口气,“也不怕表外甥你笑话,要不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都快把这位殿下给忘干净了。”
然而,这事也容不得她忘。
楚允在西蛮皇室不受宠、在大晋也不受待见是一回事,真的让西蛮送来的质子在大晋的地盘上出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事到如今,她也不提什么心意,毕竟那礼单中的东西只够买“何景中忘年交”的命,要是想买“西蛮倒霉六皇子”的命,那就还得加价。
于是,令夫人抚摸玉镯的手一顿,按开了镯子上的小机关,从中取出了一把半个拇指大小的信印。
“我带着它本来只想以防万一,”她将信印按到矮桌底部,拉开了藏在下面的暗格,“前些日子,有人将它送到了我们府上,你表舅勃然大怒,当即便想撕毁,我却偷偷藏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封与澄空送来那封一模一样的撒金请帖,正静静的躺在令夫人的手中,只不过,它的封漆早就被人剥掉,连带着内里佛光也消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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