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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坑之后的塞翁失马(一发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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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三归揭了片瓦往下看,见房中几人神志清醒,均无大碍,胸中吊着的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日前他追踪盗匪路经番禺,本想逮住人顺势回宗门过年,顺带指点指点他悟性不错的小徒弟,不想才将盗匪扭送官府,此地官员上句才千恩万谢,下句又提起一事,道是连日来有人失踪,报到官府却无人敢管,还望大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鼎力相助云云。

浪三归在外游荡日久,哪能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哦了一声,并不十分热衷,似笑非笑看去一眼,“是什么势力才让官府都忌惮?”

县丞擦了把汗,低声道:“这……见笑见笑,除却那族势力盘根错节之外,也另有缘故。您在本地住了一段时间,听闻了大族陈家广发布告,招兵买马,意图寻得十数高人,送他家大郎外出行商一事吧?”

浪三归想了想,微微颔首,“听过。”

“您这样的高人,自然是看不上这三瓜俩枣的。”县丞陪着笑戴了顶高帽,接下来的话却使浪三归挑了挑眉。

“陈家将此事弄得声势甚大,不止岭南,我看南边数得上的宗门均有人赴会……只是这失踪的人,正是来陈家谋职的武林人士。您说,这江湖人都吃亏的事,我们这些老百姓怎敢沾手啊。”

身后的小差役见这位武功高强的大侠还是表情淡淡,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生怕催命差事落到自己头上,眼睛一转,指着他腰后横刀大呼小叫,“里、里面就有拿着这样长刀的人!”

他刀宗弟子一心向武,个个精挑细选,功力上乘,怎会有如此愚蠢之辈。浪三归心里不信,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便显得不近人情,与他扬名宗门的意愿相悖,是以明知若应下来十有八九赶不回舟山,浪三归仍是忽略掉心中那点遗憾,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浪游刀主半夜上屋揭瓦那一幕。

陈家家境殷实,根基甚厚,给未来有掌家之望的大郎挑选护卫,自然不会草草了事,凡是经过初选的江湖人,都被安排住进这座偏远幽静的别庄之中。浪三归仗着身法了得,趁夜一间间看去,对赴会之人武技水准大致有了成算,却未见到差役口中手持横刀之人。

他便知道本宗弟子不会掺和这些污糟破事。浪三归心中得意,暗暗松了口气,身形一动窜到最后一件屋舍,轻轻揭开瓦片。

话不能说得太满,原来宗门之中……真是有笨蛋的。

浪三归无语了。

侠士丝毫不知在自家刀主心中形象已被抹黑,正端坐桌边,手持烛剪挑亮烛焰,将灭未灭的火光骤然一震,映亮俊朗眉眼。夜已过半,月隐星藏,他非但毫无睡意,还很是忧心地叹了口气:“我们已来此数日,还未发现异常,这样下去,几时才能将此事查明?”

与侠士同住那人衣襟大敞,横躺于床榻之上,大喇喇裸露精壮胸膛,一看便是修习外家功夫的模样,棕茶色袍袖之上水纹精细,翘脚露出半截小腿,其上赫然印着一段朱红纹身,显然是位丐帮弟子,可见县丞所言并非全是托辞。

那丐帮弟子满不在乎摆了摆手,“何必着急?你今日才显山露水夺得魁首,总得给他们绸缪几日。”

侠士道:“并非我着急,实在贼人奸狡,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使几个武魁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几位兄台不知境遇如何,实在令人担忧。”

过了片刻,侠士再次轻叹:“原还想回宗门过年,如今看来,多半不成了。”

两人相识半月,头一次听侠士提及自身,丐帮弟子显然对他毁誉参半的宗门很有兴趣,追问道:“怎的,年关回去会有年赏?”

侠士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点笑意,摇了摇头,“我师父常年在外,若没被杂事绊住,想来也是会回去的。”

丐帮弟子笑道:“听上去你竟不是思念宗门,而是想师父了。”

侠士弯起嘴角,眼眸之中盛满烛光,盈盈眼波浸透喜色,不知是红烛掩映还是其他原因,双颊泛起淡淡的红。

不知又想到什么,那点叫人看去也会心生愉悦的笑意很快淡去,侠士垂眸看向手边横刀,没再接话。

听到这里,浪三归勉强收起将徒弟揍一顿扔进海里的打算,将瓦片盖回原处,翻身下来,自去寻地方过夜。

幸亏他那小徒弟是为行侠仗义,而非贪图富贵,还算没有笨到家,只是……连有人在屋顶窥探都发现不了以微末功力以身犯险,未免太过冒失。

说到底还是个笨的。

浪三归刻意思来想去,将已发生的正发生的将要发生的统统想了一回,终究绕不过最后听到的调侃,对着茶盏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很想念这个小徒弟。

如今看来,所思所念皆在眼前,能不能回舟山过年,好像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往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浪三归跟着全无所觉的侠士练武、吃饭、睡觉,乏味得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幕后之人发现,才震慑得他们不敢妄动,暗自盘算过几日再无动静便先离开,但……他自横梁往下看,那傻徒弟若阴沟里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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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怎么办呢?

若侠士知道他心里念着的刀主将他看作毫无经验的江湖新人,恐怕哭笑不得。

这些日子,他虽常常感觉有人窥探,却没有从这道视线之中察觉恶意,想来只是观察,暂时没有动手打算。侠士故作不知,婉拒友人发出的共饮邀请,谢绝一切可能暴露本性弱点的娱乐活动,将作息保持在最常态、最规律的状态,倒像仍在宗门时那般,早起练刀,至晚方归。

在师徒两个心里都犯嘀咕的时候,连日钓鱼行动有了回报。

那日早间训练过后,侠士回屋简单清洗,分神琢磨着是否该应下同僚饮酒邀约自己削弱武力值,浪三归琢磨着至夜若还没有动静便退远一些,两厢低头沉思,听闻敲门声时梁上屋内两人同时抬头。

来了。

侠士背过身,迅速往嘴里塞了个什么,动作又快又熟练,连浪三归都瞧不清。

敲门的是庭院洒扫仆从,这些日子见惯的熟面孔,素日待人不错,入住时为他解决了不少疑难。侠士以为来者会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见是熟人不可避免有些泄气,好在历练颇丰,表情并无变化,平静道:“有事?”

仆从道:“请跟我来。”

侠士精神一振,“去哪里?”

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仆从堪称乏味的、毫无特点的脸颊,均未错过听闻回答之时一闪而逝的诧异。浪三归手抚下颌思考,隐隐觉得此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侠士自来行事端正,从没有过不守约定的黑历史,绞尽脑汁回忆是否答应过什么,尽管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因“毁诺”臊得脸热,下意识别开视线。仆从逮住这个瞬间,眼神一变,仿佛敲破麻木外壳般露出属于武者的锋芒,浪三归一惊,想做什么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人抬起手,在他好徒弟眼前晃了一下。

那双素来清明沉静的眼神登时散了。

仆从咧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如同吐信的蛇。他抬手拍了拍侠士脸颊,力道不小,那侧偏白皮肉很快发红,“大侠?哼。自己走去东厢,若被人发现,我先罚你。”

说到罚字,那音咬得暧昧,隐藏万千含义,浪三归心头一跳,抓不住从拂过心脏的那根羽毛,强忍怒意跟着侠士左闪右避,绕开在院中聊天比武的武林人士,他二人武技超群,果然未被任何人发现。

原来防范方向一开始便出了错,压根没有生人,避开所有人耳目的,就是江湖人自己。

早有人等在东厢门口,领着侠士入内,手掌在墙壁几块石砖上拍了几下,速度极快,显然非常熟练。浪三归耳聪目明,完整记下,等那人走开照葫芦画瓢,施施然走进豁然洞开的暗道之中。

浪游刀主常年浪迹江湖,以为刀宗正名,弘扬刀宗武学为己任,救助危难无数,自然也曾遭遇无数险境,见识经验非常人能比。

但眼前场面,他是真没见过。

前来赴会的江湖人都住西厢,浪三归也曾来空置的东厢探查过,厢房里陈设装饰均是精致雅致,但缺少人气,显然长久无人居住。

谁知下方居然是这个模样!

顺暗道走至地下,一路红烛高照,张灯结彩,石壁之上悬着簇新红底描金灯笼,倒像富贵人家娶亲新房。

好在建在地底,光线再亮也有不足,浪三归得以隐入暗处,贴着墙根行走,越是往里,越是心惊——那段描金绘彩的甬道尽头,是一处囚室。

牢笼分布两侧,均有金银装饰,铁栏之上悬挂木牌,镌刻各人江湖名号,名号下头却无名姓,牢笼之内桌案床榻俱全,其中几间或放置琴案,或悬挂字画,有些已经空置,更多的还有人影,也都各自被拢在纱幔之中,看不真切。

浪三归被这诡异地窟惹得头皮一炸,直觉不是好事,挂心着早他一步进入的侠士,快速迈出数步,才与伸出去,浅浅戳刺耳廓,又往里钻,试图在耳孔附近也掀起风浪,迟驻呼吸霎时一重,双手都用了几分力,十三硬是从意乱情迷中挣出片刻,摊开手掌包住那只关节畸拙的右手,含糊说了句:“别用这只。”

然后那只手被轻柔拨开,另一只完好的手与那具散着热气的身体一同贴上,救他性命的人仿佛致力于给他一些别的东西,迟驻伸出阻拦的左手被轻易定在空中,最后轻轻搭到他肩头。

十三又一次被默许,嘴角弯起一个非常明显的弧,湿漉漉的手放弃取悦自己,转而去做一件重要百倍千倍的事,往另一个地方探去。

那里尚且蛰伏,而掌下的躯体仿佛死去一般僵硬。

“放松。”十三嘟哝着,并不细腻的指腹轻轻揉搓过去,“信一信我。”

叫迟驻放松并非一件容易事。他的身体如同一张时刻准备绷断的弓,英挺的眉拧在一起,仿佛在忍受极大痛楚,几回逼得十三不得不停手确认掌中物件确实神采奕奕,没有半点萎靡迹象。

越是愉悦,越是痛苦,初时还有几分黏意的吐息换成隐忍低吟,剧烈颤抖亦非享受极乐的凭证,十三试探数次后若有若思,不敢亲吻他,便低头一遍遍用鼻尖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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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过面颊,嘴上一刻不停与他说着闲话,从先前迟驻捏着把玩的草编小马一直到前几天被他二人一致嫌弃味道不好最后倒去浇花的甜口奶茶,两人都未发觉床笫之上谈这些家长里短有何不妥,寻常言语仿佛成为某种力量来源,迟驻静默半晌,陡然生出意欲停止的念头,于是他便伸手,再自然不过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够了。”

十三顺从停下,手掌却未撤出,五指依旧将那倾吐热液、不知餍足的孽根拢着,有意问道:“怎么了?”

迟驻不再说话,自过于缠绵的臂弯中直起身,汗滴挂在他眼睫之上欲坠不坠,勾得十三心直痒痒,偏偏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汗滴滚进眼眶里,又像泪一般坠落。十三与他贴得近,听到他胸腔之中呐喊的分明不仅仅是停止。

他被一双眼睛殷切地望着。

又好像不止是望着。

迟驻尝过溺水的滋味,也曾彻夜浸泡在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血液之中,那些液体慢慢干涸,像是东瀛盛传的符咒,或者枷锁,每一条纹路都刻满他的卑劣,烙在皮肤上,化成绳索深入体内,绞紧心脏,变作一场不必动火、无人受难的酷刑。

现在有一双手亲密触碰着他的身体,比他自己的手更听话、更顺从、更在意他的悲怒忧虑,半月以前,它将伤口抚平,现在又想带来极乐,往后,往后他也是知道的,它还想给他安宁。

勒住心脏的绞索微微松动。

他开始久违地感觉到喜悦,尽管这一点甜已激起翻江倒海的愧意,它也固执地长久停驻在耳际、舌尖、腰腹、下肢,残存在每个与人世接触过的部位。

十三再次动起来,这回他没再赋予他逃避的权利,比手指更加湿软的部位将他包裹,耐心地、细致地、一点点勾出他的欢愉。

迟驻左手下滑,轻轻搭在他肩头,距离颈脉不过寸许,那经络跃动,每跳一下,就在迟驻经年筑起的屏障上震出一条细细的缝来。

缝隙之中,小小的迟驻怯怯地问:“我可以吗?”

可以怎样?吃糖、偷懒、出门游玩、还是偷偷骑上爹爹的马,再悄悄跑到谁也找不到的秘密基地去?

我可以吗?

十三尖锐的犬齿被口唇包着,蹭过人间极乐根由,那双眼睛又抬起来,又望着他。

可以的吧。

那夜之后,迟驻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初入睡时尚不安稳,身上越舒服,心头越是如负万钧,愈近天明,身上愈轻,待到睁眼,天光入目,他隐约察觉有一些曾让他彻夜不能眠的痛意正散作飞灰。于是迟驻坐在床头,盯着双手发愣半晌。

是否真有资格卸去以无辜人命制成的枷锁,又是否真有资格尽兴欢愉?以及……

他的目光落在掩得严实隔绝外间风雪的木板门上。

门外有零零碎碎地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不必亲眼看见,就能想象院中定然立着一个人,正用唯一一棵老树当靶,不厌其烦地将链刃一遍一遍缠上去,又收回来。

以及,又该如何面对他?他对他虽有感激,却,实无……

丁零当啷的声音忽而沉寂,静默之中他听到胸腔心跳怦咚,那人似有所感,脚步声近,迟驻分辨着,这步是踩在雪地,这步是踏上石阶,这步是停在门前。

木板门吱呀一声开条缝,而后缝隙扩大,那人身影与外头过于亮眼的日光雪光一同进入,刺得他眼眶发涩,十指倏地收紧,倒比昨夜更加紧张。

恢复清明的视线里盛着小小的他,温和耐心一如往昔,“我今日休假,你可有想做之事?”

独独没有昨夜甜蜜得令他窒息的缠绵爱意。

——迟驻陡然松了口气。

待龙泉府事毕,十三接到回返太白山的调令,已是次年元月初。

元月中旬,两人两骑走在官道上,前方就是长安城,十三心思全在琢磨如何将被信使不慎打湿的书信在马颈上摊平晾干,一路都没有抬头,好容易折腾出点成果,高举书信仔细分辨,将勉强看得见的几个字读出声:“……好……要事……今晚……不散!”

迟驻转脸过来,露出疑问表情:“今晚?”

十三应了一声,一路看到最后:“是昔年寄来的。”

迟驻不认识他那些江湖朋友,没有接话,十三与他相处日久,半点不见外,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道:“一个小孩儿,找我能有什么要事?今天什么日子?”

“……”这分明是猜到原委的样子,迟驻原不想答,但他不答,十三就不继续说,好像非要等到答案似的,只得如实告知。那人果然在守株待兔,装模作样地哦了声,“快过年了。”

过年。

迟驻在心里重复一遍,少时年岁就在他心中跟着走一遍,他本以为会先感觉到寒意,然后是透骨哀凉,谁知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一层油纸隔在外面,叫他痛也痛不分明。

十三不曾察觉,还在研究那封信,道:“干脆过完除夕再回去,如何?”

迟驻又不说话。

十三只得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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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重复一次,这回迟驻才反应过来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不甚熟练地点头附和,“随你。”

随你?十三笑了笑,道:“不反对的话,下次说好就行了。”

原来有时信中写“今夜”不一定非要今夜,信中写“要事”不一定真是要事,迟驻站在十三身边听他跟那坐没坐相的小孩儿叙旧扯淡,嘴角罕见地弯了弯。

“只是约我看灯会?”十三知道昔年找他肯定不能有大事,但这“要事”小到这份上还是令他意外,反复确认几回,才接过小孩儿递来的两张入场券。

“是呀——”昔年眼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来回转,笑嘻嘻地拉了拉十三衣摆,十三顺势低头,迟驻原是君子作风,不想偷听,但那句话如钻进他耳朵一般清晰得要命:“以前你都是一个人来的——你不想与这位大哥哥一起去吗?”

十三抿起嘴,露出个颇有几分羞涩意味的笑,没有回话,因不知这话已入,往上一按作了示范,道:“喏,就是这样,在灯市每赏玩一处,都可在上面收集一方,若是把整册盖完,还可以找我换个小玩意。”

十三一听有奖,立刻道:“少一本。”

昔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道:“你们两人不是一起的么?要两本做什么?”

十三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肯妥协,还是伸着手,“既然有奖,自然该拿两份。”

“……”昔年闭了闭眼,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终究拗不过执着占便宜的大人,还是将另一本递了出去。迟驻先前无意间偷听了那句“一起去”,此时心头雪亮,猜到这小孩有兼做红娘的意思,脸上有些不自在,没去接那本小册,只道:“一份即可。”

昔年嘴角刚扬到一半,小册就被十三劈手夺过,塞到迟驻手里:“那可不行,若出两份力,只拿一份奖,岂不亏了?”

迟驻:“……”

昔年:“……”

十三似是对这本玉钤颂春甚有兴趣,借光翻看小册,处处对照标识,引迟驻自街头开始收集,最初那个印鉴易得,不过是在灯前略站一站,两本册子就有了。而后十三路遇故友,上前招呼,迟驻便随他停步,听着二人闲谈,忽而心念一动——他如何交游这般广阔?

侧头看去,十三笑意满面,正细细询问时李小刀在旁边凉凉道:“要显能耐也不至于这般用力。”

刚恢复常态的十三闻言再次破功,噗地一声笑出来,然后顾及为当事人留情面,强忍笑意道:“对不住,我家公子天纵英才,武艺高强,一时收力不住,您多担待。”

李小刀:“……说前三个字就行。”

迟驻在旁边看着,脸上红潮未褪,好在灯下看不真切。李小刀因何责难,十三因何发笑他都不介意,如此良辰好景,他只是在想,原来为某个人完成某件事,也有如此满足的时候。

灯饰路边不限摊点,二人未用晚饭,便沿路买些小食解饿,十三惯例担忧迟驻饿死当场,每样都买了十足分量,两人虽正值壮年,正是能吃的时候,一时半会也消耗不了这许多甜腻小食,手上物件就积攒下来,十分累赘。十三原打算找个地方吃完再走,才到路边停步,就听到一阵细细哭声,这下哪里坐得住,二人对视一眼,分头找寻,总算街角寻到了正淌眼抹泪的粉衣小姑娘。此地偏僻,满街灯火都绕开这里,小姑娘哭得凄惨,双眼肿得像桃,迟驻自己也不知想到什么,心头狠狠一揪,将手中小食交予十三,头一次率先走近,蹲在她身边细细询问。

正欲上前的十三脚步一顿,低了低头,藏匿不合时宜的、悄悄翘起的嘴角。

叫愿愿的小姑娘只觉得蹲在身边的公子好漂亮,好和善,半点不害怕,寻到后援似的,登时哇地一声哭得更惨,一头撞进迟驻怀中,泣道:“愿愿的天灯……娘亲说,对天灯许下心愿,如果天灯飞得足够高,心愿就能实现,可是,可是,愿愿的天灯刚飞上屋顶就被风吹落了……”

十三在后侧瞧得真切,迟驻原先无措悬在空中的左手轻轻搭到了她背后,略显笨拙地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还看到迟驻回过头,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又被什么拦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同为握在他人手中不得自由的刀俎,十三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眼眶中泛起一点潮意,又在下次眨眼消失不见,说话时声音堪称温柔:“迟公子,为她拿下来吧。”

女孩儿听到抱着她的年轻男子姓迟,哀求有了确切去处,又拉了拉他衣角,话音怯怯,“迟哥哥,你能不能……”

迟驻抚了抚愿愿梳着双丫髻的脑袋,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用来许愿的灯,或许换个人拿更好。”

就知道会怎么说。十三腹诽,对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女孩儿哭得狼狈,脑子却一点不慢,立刻抱紧了眼前这位和善可亲的哥哥,眼泪是憋不出了,嚎得却更是伤心,大有赖上他的意思。迟驻哪经历过这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几次回头,十三都正看向别处,两人视线未曾对上,遑论求助。有路人闻声而来,迟驻不欲见人,无奈之下只得点头,道:“在这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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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摧骨血屠跃上屋顶,踩着砖瓦,为小女孩去寻一盏寄托愿望的天灯。十三仰头瞧了一会,夜幕之中反正寻不着他,便走近女孩儿,与她一起等着。

小花猫已经不再哭了,说起话来还是一抽一抽,“哥哥为什么不肯帮我?”

十三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哥哥觉得自己做过错事,担心老天不肯原谅他,所以不想累你许愿不成。”

小孩听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错事”二字还是懂的,她吸吸鼻子,小声道:“娘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哥哥长得那么好看,一定不是坏人。”

这个善恶观念似乎不对劲,十三笑了一会,眼见屋顶上人影弯腰,从瓦上捡起已然熄灭的灯笼,不过片刻就要下来,才再次开口:“虽说不能以长相区分好坏,但他的确不是坏人。”

……也的确长得好看。

将灯交到愿愿手里,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这个帮她大忙的大哥哥,再三恳请迟驻帮忙放飞,这回迟驻说什么也不肯点头,故意冷了脸,唬得小姑娘往后退一步,嗫嚅着又叫了声迟哥哥。十三知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春回冰融自然也非几日之功,温言劝说几句,搭上一串糖葫芦,好容易将姑娘哄好,正打算向迟驻邀功逗他笑笑,脑后就传来久未听到的苍老笑音:“许久不见,小友还是这般热心肠。”

十三面露欣喜,回身笑道:“半仙!”

余半仙上了年纪,遇见故人嘴里琐碎,把稻香村初见乃至这些年几次偶遇絮絮说了一遍,迟驻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打断的意思,十三一边赔笑一边擦汗,在余半仙提及十三当年久走背运,千里迢迢到扬州找他转运,不帮便坐在铺位前耍赖不走的糗事,十三分明听见耳边一声轻笑,耳垂登时跟着火一样滚烫,也不知是为糗事还是为这笑音。这些破事是听不得了,十三立即起身紧紧握住余半仙枯槁手掌,大声截断:“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如半仙为我二人算一卦吧。”

余半仙笑眯眯地起身,走到亮出朝他们招手,借光细细看过两人面容,满是褶子的脸如同被泡开的菊花舒展开来,“真是奇呀。”

十三对他深信不疑,后续未听先点了头,很是捧场地追问道:“如何奇法?”

余半仙虽则年迈,一双眼瞳亮若寒星,半点不似有年纪的老者,指着十三道:“小友,你有金钟夜撞之相。”

这是老规矩,话说一半,见财吐真,十三心里门清,但这回不等掏钱,余半仙自己先说下去:“值此万象更新之际,获此卦者,有事未成必能成事,有缘未至必能结缘。”

成事,结缘……

十三心念转得飞快,脸上蓦地一热,很快又将这全无可能的念头打消,琢磨着除却将迟驻送往太白山这个任务,他身上已无大事,莫不是此事必成之意?他不能确定,先付过这卦的银钱,再将迟驻往前一推,道:“他又如何呢?”

“这位小友更是特殊。”余半仙手指一动,将碎银收入袖袋,正色道:“此乃观卦,风地观,旱莲逢河之相。”

旱莲逢河。迟驻眼皮一跳,不自觉站直些许,神色中透着认真,似是信了几分。余半仙见多识广,一抚长须,笑道:“一池荷花,恰逢天旱,池干花枯,全部茂盛。忽而天降大雨,花又茂盛。得此卦者,得贵人帮扶之兆。”

——贵人。

两人心里同时犯起嘀咕,十三喜上眉梢,迟驻往昔命途多舛,空有英才却被时局所累,不正是荷逢天旱?得余半仙金口断言,想来太白山一行心上人能少受刁难,若得长源先生或太子殿下看重,岂非一飞冲天,得遂青云,正应这句贵人帮扶?这卦又与他方才“有事必成”相合,一念及此,掏钱的动作都虔诚许多。仗着相识日久,忙忙拉了半仙衣袖,低声询问贵人是谁,可有征兆,如何帮扶,能至何境,余半仙连道天机不可泄露,好容易将衣袖抽出,举着那破烂白幡摇摇摆摆自去逍遥,十三颇为遗憾,只能转头低声安慰道:“不知卦中贵人是谁?别看半仙总是讹钱,算的卦却准极了,往年我走背运的时候……”

迟驻在一旁安静听着,目光盛着灯色、波粼、焰火、天灯与一点快要被愉悦驱散怠尽的哀愁,久久不移,嘴角微翘,非常轻地嗯了一声,道:“准极了。”

得遇贵人,必能成事。十三心内反复念叨这两句,又是为他高兴,只想立时归返太白山送他平步青云;又是不舍相伴,此番分别,怕是再无交际,左右拉扯之下,十三难以抉择,便试探着出言发问:“迟公子,今日灯会可还尽兴?”

迟驻觉得这句话不太中听,又分不出缘由,将一闪而逝的不悦抛诸脑后,认真点头,“人间至乐,多谢。”

他说至乐,还跟我道谢。十三那点纠结登时有了偏颇,面上纠结神色尽去,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完十五再回,如何?”

姬别情冷笑:“好啊。”

十三:“……”

相识以来,迟驻从没见过十三有这样快的速度,只觉腰间一紧,就被他捞着窜出十余尺,他不惯与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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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挣脱,转头一看十三面色肃穆,如临大敌,额头冷汗都滑到下颌,心中疑惑,一时没敢动作。

姬别情刷地收回抽空的链刃,自房顶跃下,并不靠近,远远侧身立着,如同最坚硬的松。仍是红绦覆面,看不清表情,声音也是一贯冷然,“不如过了清明再回,如何?”

十三:“……属下不敢。”

姬别情又冷笑一声,焚海剑在灯下光华流转,重复道:“不敢?”

话音未落,十三又动了。

他被姬别情教育日久,哪能听不出这话是气到动手的前兆,半点不敢马虎,带着迟驻凭借经验连闪五鞭,差点被第六鞭抽到衣角,还是迟驻看不下去,反客为主,捞了人辗转腾挪躲过后续四鞭。乱天狼十鞭已尽,十三松一口气,刚要说话,就见姬别情身形不动,鬼步未开,抬手直接抽出了第十一鞭。

这招台首可没有教我!十三心里呐喊,尽管背负链刃,但要动手格挡是万万不敢,只得把迟驻往身后一带,打算闭眼硬吃这鞭,只盼台首消气,不要计较,若能顺带准他几日伤假便更好……

劲风已到脸前,十三恐惧得脸皮一抽,却听一声金铁交击铮然作响,最后叮叮叮几声,是剑与剑正急速碰撞,十三心头大骇,急急睁眼,生怕姬别情给迟驻穿小鞋,把他命中贵人硬生生弄不见,这让他怎么交代?将心一横,大叫一声:“台首!”

其声凄厉之极,叫正在缠斗的两人齐齐招式一顿,停手望来。

有路人往这边望来,姬别情丢不起这人,率先抽身退步,闪身没入黑暗之中,迟驻见状亦收势,重回十三身侧,弃身未收,侧身而立,是最明显的防御戒备之态。

十三拉了拉迟驻衣摆,小声哄道:“无事,那位是姬台首。”

迟驻又不是傻子,自寥寥数句交谈中早就弄清楚二人关系,但并不买账,只淡淡应了声。

两厢僵持,十三谁也劝不动,正自着急,街边突然又窜出一人,十三细看之下大喜,忙叫了声,“叶哥!”

叶未晓背对他,手别在腰后比了个交给他的手势,凑在姬别情身边低声说话,“饶他一命”、“总会回来”、“再等几日”和“先生久候”中不知是那句顺了姬别情的毛,吴钩台首将焚海化鞭成剑,重新背回身后,转身走得毫不迟疑,只丢下一句“两日后报到”,几个起落便再看不见踪影,叶未晓回头,对同僚兼师弟眨了眨眼,道:“不是开玩笑的,这次你出来太久了。”

十三泄气,却已明白无可转圜,闷闷应了声是。

正值隆冬,太白山巅山雪又厚一层,马走不上,十三只好带着迟驻从远门沟走。二人俱裹得严实,走在冰雪石上动作难免笨拙,好在鸟不归常见的猛兽早已四散或冬眠或避寒,没叫他们费事,竟真在两日期限内站到主阁前。

十三身无职衔,权限不足,照理不能进主阁旁听处置,此时急得满地乱转,拉着迟驻不让进去,直道先让他想想办法。迟驻本人倒不在意,最多不过一死,他已多活半载,尝尽百味,何惧之有?但这话若说出口,这人又要着急上火,拉他说上一车的好话,于是直率如迟驻都学会缄默,默默在边上看着十三将一个相熟的守卫弟子拉走,十三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那弟子左脸写不,右脸写能,整个组合在一起就是大写的为难,也不知到底在谋划什么昏招。

半晌,十三垂头丧气走回来,马尾分明扎得很高,在迟驻眼中却仿佛某种兽类下垂的尾巴似的,叫他看着心里痒痒,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险些做出不能解释的怪事。

“他不肯换班。”十三郁闷,为何自两日前灯市遇着台首后便诸事不顺?领命时先生虽暗示过太子殿下有惜才之心,到底没明说要如何处置这个“投敌逆党”,退一步说,就算殿下确有招揽之意,万一苏老不肯点头,届时又会由谁裁决?十三越想越忧心,恨不得一嗓子将里面的上司们全喊出来就在广场公审,但他算哪根姜葱蒜……眼见这招不成,十三转而盯住边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的当事人。

迟驻:“……怎么?”

十三深吸口气,“迟公子,等会别人若问起月泉宗诸事,请务必将话说尽,不要隐瞒。”

迟驻莫名其妙,“自然,我既随你到此,定会知无不言。”

“若他们出言责难,请你暂且忍耐,切勿顶撞。”

迟驻脸上疑惑险些凝成实体,“自然,罪过都是我一手犯下,我再不堪,也不至于否认狡辩。”

十三停顿许久,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几分像哀求:“……要想活下去。”

迟驻与他对视着,天际阴云几番来去,光影数次变换,直到主阁内传出命令让他独身进入,都没能说出确切回应。

往后数日,十三一个任务没接到,合情合理地在太白山当游荡闲人,一日几次“不经意”“路过”主阁,都没再见过迟驻。

姬别情这几日也闲,大约正在年假中,坐在阁前阑干上冷眼看他来来去去,十三被看得发毛,终于主动靠近,唤了声台首。

被红绦遮挡半张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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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欲多谈,直接道:“他今日会被放出,暂居明山馆。”十三大喜,眼睛亮了一个度,强自镇定道:“是,是否需要属下安排?”

姬别情斜他一眼,“用不着你。”

十三得信心早飞了,匆匆告别姬别情,风一般刮回明山馆,迟驻此时已领到钥匙,正自行搬动桌椅柜架。明山馆白日无人经过,且不说他右手无力,挪动家什分外笨拙,便是四肢健全十三也断不舍让他劳力,上前全数包办,走了两步发觉周遭花树山色眼熟,四下一望,发现自家居所就在对面,中间不过一条铺石小径,咫尺之隔。

这就让十三坐立难安了。

若离太近,万一哪日兽性大发……

迟驻见他来帮忙却迟迟不动,便道:“若你有事要忙,我一人也可应付。”十三心急,想也不想一下将木桌扛起,“无事,无事,这里景致虽不如高处,但偏僻安静,最宜疗养。只是离山水都近了点,风冷,不宜在外久站。夜间时有猛兽徘徊,不过大多被弟子练手时狠狠训过,不会侵扰,不必担忧。”又扬颌指向某个方位,“那边有条溪流,终年不冻,水质尚可,闲时可以取来煮茶。还有几味药草长在周边,天生天养,据传在山下能卖个好价钱,但我医术不佳,不知做什么用,你若有心,可以采来打发时间。”

迟驻见他如数家珍,甚是熟稔,挑了下眉。

“……对。”十三指指对面小院,主动招供,“我住那边,你推开窗就能看见我。”

“……”静默对视半晌,迟驻受不了那双圆眼,率先挪开视线,道:“将桌椅放至窗边吧。”

十三殷勤帮着迟驻安置妥当,表面不显,内心却一刻不停地打鼓。他无法猜测姬别情将迟驻安排到他小院附近的用意,旁敲侧击问了迟驻,问句答句全都找不出端倪,实在放心不下,借口置办接风宴,再次回到主阁,这回姬别情没有吊儿郎当地坐在门前,而是手负腰后,站到非天像前,远远看去竟与其师苏无因有几分像,谋士李泌坐在一侧翻阅文书。

姬别情一旦起身,神色肃穆冷峻,就成了不容置疑的吴钩台首,十三恭敬行礼,姬别情仿佛早知会有这次会面,淡淡应了,道:“迟驻是忠良之后,不可杀之,曾助纣为虐,不可放之。人既是你带回,自该由你看顾,有没有问题?”

这话听来合理,却与半仙判词不合,十三怔了怔,硬着头皮追问道:“他不能出太白山?”

姬别情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十三自然不敢说他以为不过走个过场,风头过后会将人放出,最多日后派人监看,这般处置与他设想有异,也与他心意不符。然凌雪阁等级分明,并无他置喙余地,于是低下头未再出声。姬别情见此情形,与李泌对视一眼,合上了他的地图,卷轴末尾的匕首明晃晃,“若你想让他七老八十之前出去逛逛,大可多做几件事,说不准我会大发慈悲。”

“台首?”十三且惊且喜,霎时抬头,“定不辱命!”

十三走后,主阁一时空寂,李泌放下文书,笑道:“算盘真响。”

“他是好苗子,身手不错,人品还行,只有一样不好。”姬别情冷哼一声,“心太野,奔波命,若不能安定,再好的苗子也当不得大事。”

“用迟驻捆他,未必是好。”但这事说到底只是吴钩台内调遣,不在李泌职权范围,故而一副悠闲看戏模样,笑道:“况且,你不是最厌恩义情爱?”

姬别情侧头看向暗处,声音里已有不耐,不知恨铁不成钢与不愿解释哪方更多,“反正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若他那点破烂情爱能拴牢鹰隼,未尝不可一用。”

“有几分可能?”

“……十拿九稳。”姬别情不喜与人解释,被他明知故问几句,耐心明显告罄,怒道:“我看你闲得要命,不如你去教教他?”

李泌见好就收,慢悠悠提笔在纸上圈画,又慢悠悠道:“若套索该收束而不自知,自有猛禽心急,与我何干。”

迟驻入住那夜,十三果然请他吃了顿接风宴,吃的是远门沟卓老头最拿手的焖山羊肉。他人缘好,相熟之人都来动了几筷,李平、江子缄、燕声这几人自然全程陪同;如叶未晓、谢长安这几位忙人亦来露了脸,浅酌两杯;在范阳蒙迟驻不杀大恩得以走脱,旧伤方愈的新酒、丰年二人行色匆匆,送上贺礼便自鸟不归离山;反是与迟驻渊源最深的厌夜不在太白山,未见人影。

经年未与人同桌进食,迟驻略显拘谨,好在桌上有个比他更不会说话的李平,两块木头并排坐着,倒不觉得有多孤单。半闹半歇,至夜方散,十三喝了点酒,神志还清楚,送迟驻回屋时站在院落门前挥了挥手,“明日我须外出,日方归。”

迟驻在龙泉府见过他如何奔忙,淡淡嗯了声,并未放在心上。

六日后迟驻清晨提剑出门,在院落半人高的墙头显眼处发现一包被数层油纸包裹严实的糖块,最外头那层已结了浅浅一层冰霜,捧在掌心颇为冻手。

迟驻并未放下,抬头看向对面屋舍。

——那屋子门窗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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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有人回来过。

分明居所遥遥相对,直至春水初融,迟驻也未与十三见过几回,起先他还疑心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却不自知,随后发觉这人是实实在在的忙碌。迟驻尝试守株待兔,掐算时间夙夜不睡,候着十三夜半回返,将小玩意放上墙头时状若不经意推门走出,与他打个照面。十三每每惊喜,问候亦是真心实意,只是眼下青黑与脸上倦意作不得假,随口聊上几句,迟驻便不得不放人回去歇息,那人仿佛有做不完的事,转头自去复命,短憩一二时辰,再乘月色连夜离去。

但若留心他人行迹,便可察觉明山馆中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奔忙,迟驻不解,却无人询问,暂且搁置。太白山人情淡薄,少有交际,他亦不善与人往来,正好潜心习剑,专注剑道可使他暂忘烦忧杂事,转眼新芽生发,已是入夏时节。

这日天色阴沉,风拂山巅已携雨意,迟驻不曾出门,孤身坐在桌边,提笔绘制泉映千山剑谱,打算等十三归来相赠,一来谢他牵挂,二来报国抵过,三来嘛,自然也有些不可说的小心思,期盼这份功劳能换来几日休沐,好歹让他停留休憩几日。

泉映千山乃月泉宗宗门武学,人人习得,剑势自不如短歌高深,但要练到极致却也并非易事,迟驻剑上修为不俗,近来又有体悟,绘图之余亦在旁边作注,堪称倾尽心力。平时他绘图时一气呵成,犹如亲身演剑,从无错漏更改,今日不知为何频频出错,画废数张画纸,迟驻皱眉搁笔,转头看向窗外。

隔路相对的院落寂寂无人,叶落半庭,门扉虚掩,上一回开启,已记不得是一月之前,还是一旬之前。

迟驻无声吐出口气,垂眼擦拭指间不慎沾染的零星墨点,忽而捕捉到些微声响,似有数人匆匆拾街而上,仿佛心头被银锤一击,迟驻动作一顿,蓦地站起身来。

“——先去寻卢老,再告知台首,要快!”为首一人发力狂奔,不多时就从山脚掠到眼前,迟驻看到他前胸后背全是血痕,略感不适,皱了下眉,正欲关窗,忽而一念电光石火,叫他十指倏地收紧,死死攥住窗棂。

这个人脚步不慢,呼喝中气十足,必定没有受伤,血是沾上的。

——从背后那个没有声息的血人身上。

迟驻呼吸凝滞了。

卢长亭来得非常快,可能已经习惯时不时被拉来跟阎王抢人,姬别情是十三上级,自然也该到场,只是连李泌与苏无因都出现在这里,就隆重得有些不妙了。

迟驻是外人,不可能被允许混在那些高层里。他在窗边等待许久,从能不能到该不该再到配不配,若去又该找什么借口统统想过一遍,尚未自知诸般心思,唯独不曾考虑去或不去。他走到院落门前,见没人理他,便穿过石子山路,轻声踱到十三小院之外,这回苏无因短暂回头看来一眼,很快又漫不经心挪开视线,似是并不在意。

这该是默许的意思。迟驻得了准信,再不迟疑,径自绕开人群,站到窗下伸手欲推一探究竟,一根树枝从旁斜出,没带内力,又疾又静,轻轻击在他手背。

见拦截成功,姬别情将树枝随手抛开,难得主动开口,“为什么来?”

算上在灯市被抓包,两人不过三面之缘,迟驻自然不愿解释他与屋内之人诸多纠葛,只道:“等消息。”

“他若死了,自会有人抬出去,你看得见。”姬别情冷冷道:“在你屋里等也一样。”

“……”迟驻不言不语,缓缓收手站正,与姬别情相对而立,形同对峙。

为何非要走这几步路,搅合到是非中去,说句实话,他也不知。

姬别情还要再说,屋内忽然传出声极凄厉的惨叫,转瞬突兀截止转低,含糊几句重归寂静,如同濒死兽类被扼断咽喉,将胸臆最后一口气吐尽。在场众人脸色均是一变,姬别情顾不上与这俘虏扯淡,径自推窗跃入。窗扇短暂洞开,里头血腥气一时无所遮挡,铺天盖地卷来,迟驻脚步一晃,转瞬站稳,正欲往里探看,姬别情已然回身,带了些恼怒,出掌带风,啪地将窗户摔上。

十三痛得浑身发抖,嘴里含团白布,眼睫缠得厉害,双目已睁不开,唇上脸上眼上俱是新鲜血痕,与泪汗混作一同长流不止。为防意外,卢常亭将他四肢牢牢绑在床柱上,床上血人还在挣扎扭动,听到姬别情向医者问话,便循声侧头,呜呜咽咽哼了半天,非要与姬别情说句什么话。

姬别情啧了一声,长眉蹙起,定定看他片刻,不管卢常亭白眼,两指夹着拿掉布团,俯身下去。

不过一墙之隔,只要迟驻愿意,随时可以听清楚屋内任何一句絮语,但胸腔之内脏器砰砰跃动,血液疯狂奔流,与那声短促痛呼交杂一处,将他听觉尽数覆盖,耳聪目明的绝世武者,竟听不着一墙之隔的一个字眼。

失神那瞬,迟驻看见他手上亡魂,那些人拉着他的衣摆,在近墨的浓绿上抓出团血印,或是求饶,或是叱骂,或是诅咒,他们双目都会焕出不可逼视的光亮,一扫狼狈孱弱,如同开天的盘古,逐日的后羿,如同……一个英雄。

——不知我死那瞬,是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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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活着。

迟驻捏碎他们骨骼经络时,半身浸于血水,神思往往麻木,这个念头却不停打转,使他偶尔会垂眸,看向地上的剑。

难道苍天无眼,祈愿不来也罢,测算不准也好,连业报也不肯遂人愿,饶他一命,却要降下风雨雪霜,将那一盏灯烛也浇灭?

谁许!?

迟驻四肢冰冷,双唇死抿,心内腾起近乎癫狂的孤绝,再不迟疑,抬手一掌猛地袭向窗扇,却还记得此屋是那人所有,堪堪留力几分,饶是如此,那木窗也难承受如此距离,发出咯吱碎裂声响,向两边猛地弹开,一侧已狠狠撞上墙壁,木榫受损,已是掉了一半,松松垮垮挂着晃荡,而另一侧——被人牢牢握在掌中。

仍是姬别情。

吴钩台首这回人在屋内,与迟驻一墙之隔,仍旧对峙着,将迟驻真正想见之人遮挡得严严实实,面上冷意稍退,眉眼神情复杂,看他良久,似是欲言又止。

迟驻再好的脾气也禁不起数次阻挠,懒得管他打算叽歪什么,脸色一沉,怒道:“让开!”

姬别情却不受威胁,红绦之下嘴唇微动,丢下句话便将半死的木窗虚掩上,闩也未插,径自走回床边。

卢长亭指端拈着银刀,专注为伤者导毒,头也没抬,伸出只手,掌心向上,“不去守着?”

“他不会看了。”姬别情将一块簇新白布递到医者伸出的手里,很快被顺手接过,便缓缓收手,垂目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病人。

李泌一介文人,素日只落子,不见血,苏无因没让他进屋,与迟驻一样只能在外空等,闲来无事,也主动向院内呆立若木桩的人搭话,问出与卢长亭相似的问题。

迟驻深吸口气,难说身心哪方影响更大,他脸色青白,甚是骇人,先前狂躁的血气早被扑灭,先是指间抽搐,再到全身发颤,牙关咯咯作响,硬是挤出几个字,李泌侧耳细听,才从断续无用的单音节里拼出半句。

“……血,他叫我别看。”

十三双目受损,不能视物,以白布暂遮。身上伤处虽多,好在都不致命,上药包扎后已无大碍,姬别情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到底不忍当姬扒皮,准了一月的假。倒是十三不常出门,终日窝在住处,门窗紧闭,连小院也不去。

究其原因……

十三摸索着在屋里踱步熟悉环境,不慎一脚踹翻木凳,磨蹭地面拖拽出好大一声响,自个也被惊了一跳,小心翼翼俯身去扶,手指细细探过木凳边角检查是否磨损,心中沮丧,不禁长长叹一口气。

当日他自觉能耐,一副能替心上人遮挡风雨的可靠模样,如今心上人好好的,白日里还听见对面院中有剑刃破风之声来着,想照顾的人潇潇洒洒,倒是他这自诩的护花使者凄凄惨惨,落得这般田地,怎好见人?

他不见人,人却要见他,对院那人问也不问,径自推窗,听声音是半个身子都探进来,问:“怎么?”

十三还蹲在地上,有些窘迫,一时不知该照实说明还是谎称撒气,似乎哪个都十分丢脸,便干笑几声,不答反问:“今日怎有心情舞剑?”

迟驻不知这几日琢磨出什么,不再如先前难以接近,手一撑翻窗入屋,一手拉人一手提凳,与这过于顺手的行为不同,声音仍旧十分平静:“我日日有心。”

除了……此人不知死活那几日。

十三被他提溜起来,引到桌边坐好,很快手中又被塞入一个茶杯,这叫他几许兴奋,几许羞窘,那杯茶水温热,熨帖递暖,又带出几许茫然。

……他们关系几时那么好了?

若他冷淡如初还罢,心上人稍一靠近,十三那些走跳江湖历练出的健谈圆滑全如白费,脸上浮出几缕热意,未免丢人,只得把话题拐到正事上,“迟公子,听叶哥说你在屋中作画……”

迟驻开口截道:“我生于开元二十年。”

十三茫然,“我知道。”

看他神情,迟驻再佯装镇定也难免局促,仗着眼前人目不能视,低头理了理丝毫未乱的衣袖,“……比你虚长几岁。”

十三颔首,道:“我知道,你与厌……”话未说完,到底不是木头的机灵人总算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嘴角方勾起,顾及什么又稍稍放下,不过片刻因喜悦太甚再次翘起,两个字在嘴里打滚,从唇齿滚回喉头,再自喉头跃回舌尖。

静默片刻,十三笑道:“迟哥。”

怦。

这个时辰,留守太白山的弟子都去往方隅院训练,偌大明山馆只有他两个闲人,窗外鸟雀啾啾,林草簌簌,迟驻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耳畔这声巨响也不知来自哪里。

“……嗯,是画了几张剑谱。”他最终这样说。

十三久未休假,在外每每疲乏欲死,真正空闲却不欲多睡,若论原因,大约与他负伤有几分关系。

若是睡去,待夜间醒转,目不能视,耳畔无声,活着也像死了,身处人群也像独身一人,总教他心里生出几分久违的恐慌。

他这回动作谨慎,挪步缓慢,偶尔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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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摸索,慢腾腾坐到窗边,手背伸出去探探,瓷壶里茶水果然还有余温,遂提起壶柄小心倾斜,心内默数三个数,正正倒了半杯,拿双手捧着,犹豫是否应该点灯。

灯自然不是点给他这个瞎子看的。

想起白日那声不太特殊,又足够特殊的称呼,十三脸上仍不可抑制腾起热度,嘴角提起,又不敢提得太高,古古怪怪,像想笑又笑不出来。

火折就在腰间布包里,点,还是不点?

细算时辰,此时大约三更已过,临近四更。万籁俱寂,飞禽走兽皆已入睡,点,还是不点?

十三面上迟疑,实则心里最知晓自己执拗,凡事一日未决,他死都难闭眼,这番纠结实在没什么意义。

——反正到最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答案如何,总是要点的。

说不准人家早就睡了呢?点着也不碍事,不过一根蜡烛,就是日夜不熄,他心疼不到哪去。

这么自我劝解着,十三拿出火折,又去摸灯台。手指不敢进得太猛,生怕将它碰倒,热油扑到手上还好说,若铜铁制的烛台倾倒,先撞桌面滚一圈,然后狠狠砸到地上,惊动他人可怎么好?

指腹抵着粗糙桌面寸寸挪进,那烛台也不记得放在哪里,迟迟寻摸不到,十三素来有股倔劲,越不可为越要为之,此时虽不心急,却有一股虎落平阳的无奈,悠悠叹一口气,轻声嘀咕:“平时也不见桌子这么大。”

然后他听见十分轻微的细响,是金石在木头上轻轻擦蹭,拖出长长尾音,他的手指下意识停住,下一瞬就冰凉铜器贴到他指尖。

十三又被心里正想的人逮个正着,又好笑又无奈,将羞涩窘迫都挤淡几分,道:“迟哥,这么晚还不睡?”

迟驻嗯了一声,翻窗进来,无比自然与他对坐,拿起空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上人就在对面喝水,周遭静得十三都听得到吞咽声响,迟驻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好像现在不是深夜,他也不是不速之客,显得十三先前诸多纠结像个玩笑。

十三明知如今距离最好,不远不近,不太生疏,也不亲密,没违背阁中任何一块石碑镌字,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点非议。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折在外头,迟驻不过失去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再伤心想必也有限,于凌雪阁弟子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关系。但胸膛时时鼓噪难抑,逼迫他再多问几个问题,十三禁受不住诱惑,心道最后一个,问完这个我便再也不问,装聋作哑,到他老去,或者到我死去。

最后一个要问什么才有分寸?十三斟酌半日,茶水喝下一半,终于找了个足够回味,又不太突兀的问题:“你……怎知我要点灯?”

“偶然看见。”迟驻倒是回得很快,只是眼睛往边上一斜,十分心虚的模样,“见你在找烛台,就知道了。”

可惜十三眼盲,被他欺负够够,非但没捉住这一瞬迟疑,,反而十分理解地点头,把胸臆内憋着的气息悄悄吐尽,“白日下了场雨,现在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压根没睡的迟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应一声,反问:“睡不着?”

这才像是兄弟朋友的正常谈话,他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十三神色舒展,点头道:“是睡不着,但不是为这个。我手里有一块木牌,想送去墓林。”

迟驻见过他口中的木牌,彼时两人在范阳纠缠,那枚镌刻他名号的牌子曾被强行塞进手中,可惜当时不曾留意,早已忘记那一笔一划印于掌心是什么感觉,他此时提起,大约是有亲近的人死了,就在这次下山要办的事里。

这本不关迟驻的事,但细细观去,对面那人眉眼在灯下朦朦胧胧,看着不是十分悲伤,却像太白山雨后的天气,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他应该是想说的。迟驻判断,于是便问了:“怎么回事?”

十三沉默良久才笑了笑,“送去时再说好不好,我们的习俗是这样的,有什么话送别时再说给他听。”

还有这种习俗。迟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起身将出行惯用的斗篷抄进臂弯里,想了想又递过去给他拿着,好叫他冷了便穿,“走?”

十三愣了愣:“现在便去?”

迟驻先是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遂再开口,“是,有何不便?”

十三话音一顿,迟疑着给他数:“我双眼不便,此时天晚风冷,雨后地滑,行路困难,那边守林人早就睡了,墓林太远,也没有光亮……”

迟驻听罢才道:“想不想去?”

“……”十三抿了抿唇,然后点头。

“那就走。”迟驻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只有天地烛光知道他此时唇角微翘,只有他自己的心知道他多想将话说得柔和些,只是听上去似乎与平时无二:“我来解决。”

被蛊惑到的十三除了点头没有第二条路走,他起身挪回床边,自枕下取出只用布细致包裹的小包,层层拆开,将里头的东西揣进怀里。

“走吧,她……我记得她在墓林还有一个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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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愿意早一些去。”十三声音温柔低缓,抬手隔衣抚了抚木牌的位置。

像是习惯了送别一般自然。

也像笃定日后会重逢一般平淡。

太白山夜间山路不好走,连迟驻这等高手都不得不低头,回屋寻了盏灯笼,完好的手提灯,曾被捏碎又勉强长好的那只手举着,虚虚护着身边人,目光在地上路边来回扫,不时撩开一二挡路石子。

倒是少有的没理会他的剑。

十三浑然不觉,只当他走在前面引路,被风吹得发抖,心口却是灼热的。他不时询问周边景致,迟驻这才抬头四下看一眼,很快又低下去给他看路,口内描述却是详尽。

这是昭明苑,这是厌兵苑,那边走到头就是我们进山的地方……十三听迟驻说着地势形貌,便接过话茬,换他细细地说,间或透露几句曾在此处发生过何种逸事,趣事说完,嘴里的话便变了味道,哪次任务里同修的好友刀剑相向,哪次博弈里谁舍弃唯一的亲族,哪次领完密信,编好队名,去时四人,回来两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漫上眼眶,转瞬一场惨变,又只剩下一个人。

迟驻心有所感,回首望向他。

正逢十三也驻步侧头,两张脸孔隔着夜风遥遥相对,静默半晌,按照惯例,仍是十三率先开口,“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迟驻笑了笑,突然生出那么一点想对某个特定人物诉说往昔的心思,方才萌芽,又被压下,只道:“天下困苦都有相似。”

以十三平日习惯,恨不能一日之内让他尝尽人世极乐,迟驻本以为他会以与性情相符的“喜乐亦同”来安抚劝慰,谁知此人总能出人意料,竟认真反问一句:“你也是么?”

此句一出,良久再无人声。

他比想象中更加敏锐,是任务磨炼出的习惯,还是……因心里牵挂生出的直觉?刚有松动迹象就被逮住的迟驻心内一哂,有几分不适,虽不愿说,细究之下却没到不悦的境地,似乎也无生气叫他看脸色的必要。于是只当没有听到,神色不动,照常迈步,提灯的手仍悬在前方,护持那只也未曾放下,靴底挤压落雪发出轻微声响也都先前相同。

我是不是应当发火?

……他竟然还没发火。

两人心思在虚空轻轻一碰,在互不相通时又散了开。

迟驻俶尔抬手,截下一段被雪压断下落的枯枝,灯笼本就被山风吹得摇晃欲熄,这下正逮住机会,小小一簇火苗登时毙命,灯笼终究成为没用的摆设。迟驻左右看看,山道两旁没有能可庇护它的山石,现在放下容易,只是等到回程再取,只怕它早被卷落山崖,平白浪费,遂不忍丢弃,仍提在手中,不如先前那般小心珍视。

他五感灵敏,哪怕当真踩空跌落山崖,也有一百种方法走回正路,走这段路自然是不需要灯的,身边目不能视的伤号自然同样。

那灯是为什么点的?迟驻走神之间,手指无意识轻轻一搓,那浸过雪的枯枝哪里经得起这样折磨,当即四分五裂断成碎末,五指一松,便从指间簌簌落地,半点声响也未发出。

迟驻回神,余光有意无意往身侧一飘,果然这人没半点察觉,大半张脸被白布遮挡,仅剩的唇角鼻尖分辨不出情绪,那双眼睛……迟驻猛地醒觉,跨过枯枝碎末时有意低头多看了一眼。

浸湿的树枝无法燃火。

……他也同样。

最终两人还是没有靠双脚穿越太白山,自明山馆走路前往墓林,十三厚着脸皮叫醒车夫,硬是讨来只大雕,能可载他们一程。

迟驻在后看着十三与车夫威逼利诱出卖脸皮,唇角微翘,先一步取下木架悬挂的鱼串,果然此人只要横下心要拿下谁简直无往不利,顺着石径纹路慢慢蹭过来,笑道:“拿一串干鱼,我们天亮再骑雕回来。”

这就是将那句唐突问话揭过的意思。迟驻想。他贴心、细致、包容、耐心、有分寸、会说话,从不教人难堪,也很少使人为难。

木杆上风灯摇晃不停,车夫早已回返暖融融的木屋,迟驻解下巨雕缰绳时细细分辨他神色,还是如往常一样坦荡可亲。

一点也看不出刚被拒绝的难过。

那句锋锐的问话,好像他从未说,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若十三知晓迟驻怎样把他想成一个受了委屈还要往里憋的小可怜,必定大呼三声冤枉——太白山出师第一条,如非必要任务,先掂量自身,有几分力,揽几分事。

做得到的大多活着,做不到的早已变作木牌,悬在枝桠供人惦念。十三武艺不算顶尖仍能存活至今,一部分托了交游广阔的福气,另一部分,大抵就是“审时度势”、“自知之明”八字。

若不能立即做成,换种方式,换个时间再试就是。迟驻不愿回答,无非是自身心结未解,或者两人相交日短,不便言深……之类的吧,可能。十三逼迫自己默念十遍八字口诀,将心底一点点酸涩压下,拎一条鱼伸往巨雕方向,鸟儿自发凑近,尖喙一啄,算是接受了这件贿赂,轻鸣一声催促二人上背。十三双目不便,就让迟驻在前方执缰,自己坐到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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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鞍上扶手平稳身形,见迟驻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否正生闷气不愿理他,硬着头皮又找个话题:“它得认路,让它自己飞就是,你若有兴致,太白风光也是一绝。”

话都说完,迟驻还是不语,座下雕儿也久久不动,十三疑惑,挺直腰背越过迟驻欲查看何处不妥,因身量限制不得不将下颌搭在他肩头,动作已出却发现他目前无法完成查看这项任务,悻悻缩回去,再问:“怎么了?夜半扰它清梦,闹脾气?”

巨雕哕哕两声,只恨不会说话,无法申辩并非它不愿展翅,而是缰绳被人勒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

迟驻声音还是平静,“你坐后方,若出意外,我难以顾及。”

肯理会我,应当是没有生气吧?十三品了品,稍稍放心,哪敢再犟,麻利翻下来换坐到前方。手指方一握缰,座下大鸟便长鸣一声,双翅一振霎时腾空,十三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幸而后方迟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不至于天亮后要到崖下收尸。

十三长吐口气,先谢迟驻救命之恩,再抚抚座雕颈羽,小声抱怨它怎的突然起兴,吓死个人。

长空夜风卷雪,呼啸灌入衣衫缝隙,一视同仁地凌虐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肉。十三如同被扇了一路耳光,自鸟背跃下时整张脸通红,好在自峰顶走直线路程大大缩减,真气尚可御寒,不然真要在心上人面前涕泗横流,他真可以明日出山躲半年再回。

反倒是迟驻有人在前遮挡,稍稍低头就能避去寒风,自身能为又足够高强,一路飞来竟无大碍,只是面皮因失算绷得死紧,不知在跟谁较劲。

十三指挥着唯一健全之人将鸟栓好,喂了一半干鱼,才领他往林子深处走。山雪才下不久,尚不足以将红叶尽数覆盖,两人踏在叶堆之上,走得无声无息,应未惊起任何沉睡的魂灵。十三显然走惯这条路,迈步时毫无迟疑,迟驻却因满目红枫色艳,让他想起另一种厌恶却及熟悉的东西,久违地感觉胸中憋闷,隐隐欲呕,只将视线定在眼前人颈间同色红巾上,再顺着那截飞扬布料挪动,最终停在他后脑。

“这里。”十三驻步仰头,自怀中取出保存一路,尚有胸膛余热的木牌递予他,道:“迟哥,劳你将它挂在稍粗那根枝桠,‘山色’身侧。”

迟驻自无不应,接过木牌依言点足跃起,借微薄天光半看半摸分辨出“山色”二字,便将展开红绳,将木牌系与其侧,拇指擦蹭而过,分辨出那牌子上雕的字眼,依稀是“林馆”的形状。

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迟驻轻巧落到十三身畔,道:“郭外山色暝,主人林馆秋。”

十三唇角一弯,仿佛十分高兴:“你竟知晓这首诗,林馆总说……”话到一半忽又转低,支吾几句,硬是转了个话头:“林馆是山色的搭档,因山色去岁身亡,才派来与我共事。”

“君虽在青琐,身不忘沧州。”迟驻开口截断,淡淡念出最后一联,道:“为何不说下去?”

为何不说?心结未解,机缘未至,火候不足……交浅言深。他们终究不是可以毫无保留的关系,如何再说。

十三实在不欲在一夜之内惹他两次,也实在不敢一夜之内往同一面南墙闷头连撞两回,便笑了笑,只当不知他话中含义,轻描淡写带过:“我没见过这首诗,林馆也只说过前头两句。”

迟驻深深看他良久,见他始终没有改口之意,便不再逼迫,顺着那半句拿来转移话题的话继续发问:“说什么?”

十三隐隐松了口气,却又直觉放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教他心神不宁,痴痴在原地低头发怔,一时竟未接茬,脚边红叶落了三片才猛地醒神:“说什么?哦,她说这首诗冷僻,岑判官才气逼人,还有比这更好的。”

“是有比它更好的,但在山色心里,这想必就是最好。”迟驻喉口发紧,不得不数次无声吐气舒缓胸臆闷气,“身处繁华处,心念江湖远,他应该想过归隐,才想与林馆用这一联诗。”

十三张了张口,又千万句话想说,到了嘴边,又只剩干巴巴的一句“正是如此”。

“那你呢?”迟驻往他身前跨出半步,仿佛正要踏碎什么界限,十三仍是怔怔,并未发现两人倏然拉近的距离。

他不看地了,却也没有看向迟驻。

他仰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但迟驻觉得他正看向那截枫树枝头。

“我没有退隐的命。”良久,十三开口道:“想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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