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里的人都具有一种令人惊奇的耐性。他们不紧不慢,永远活在自己的轨道里。
豆豆就是不周山里来的,他在大山里,小得如同一粒豆。
现在他已经在外游历了六年之久。他们走过座座城镇,渡过条条河流,又为了寻找适合的木材踏入过蛮荒的山脉。每到了上山伐木的季节,独孤羊就会问豆豆,你喜欢高山上的月亮吗?
豆豆总是望着夜空,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是山里来的么,”独孤羊又问,“不会从没见过月亮吧?”
“高山上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每到不懂的时候,豆豆就挠挠头。
独孤羊觉得很难过,因为她看不出高山上的月亮和海边的有什么不同。她想问豆豆,他看出什么没有?可是豆豆也不知道。
大师兄为什么会说高山上的月亮是最美的呢?
当初他为什么要许诺我,将来一同去山顶上看月亮呢?
独孤羊越想越难过,这让豆豆很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解答独孤羊的问题。尽管他朦胧地觉得这或许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她要的答案没有人能给,也没有人解得开。
但他们更多的日子毕竟还是在走街串巷中度过的。起初,凡是豆豆出去摆摊卖货总会亏大本,因为他总是如此说:“那个人很喜欢我的木雕。”于是就会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他。
独孤羊问他凭什么这样肯定呢?
豆豆就抓抓脑袋,说:“那个人眼睛里是这样说的。”
独孤羊渐渐发现豆豆在这方面确有禀赋,他的雕刻进步神速,这无疑要归功于他眼神中的纯洁和专注。实际上读对方的眼睛不过是不周山训练武士的第一步。独孤羊觉得豆豆虽然离她很近,却依然很远,遥远得像一个谜。而豆豆也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谜,他永远解不开。
“世界真的很奇怪啊。”起初豆豆总是会这样想,“师父说的那些‘大好人’在哪里呢?”
渐渐地,豆豆发现别人经常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只有独孤羊例外。有一天他坐在树荫下,独孤羊睡在树干的枝丫上。
“他们为什么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豆豆问。
“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特别啊。”树上仰卧着的独孤羊回答。
豆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什么是特别呢?”
“特别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那么,什么是正常呢?”
“和大家一样。”
“那么就是说,人多就是正常喽?”豆豆问。
“当然啦。”独孤羊在树上打起了瞌睡,随手摘下一片树叶盖上了脸庞。
豆豆很高兴,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改变自己的方法:只要和别人一样就行了。于是他更频繁地和别人闲谈,听客栈里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大谈自己的生活,还偶尔加入其中。
豆豆静坐在他的黑暗里。
台阶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是独孤羊回来了。豆豆听到楼下有人叫住她,和她说自己双目失明的事情,那语气慌慌张张的。
“本不值得如此啰嗦的……”豆豆想着,“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紧跟着是急匆匆的脚步,还有独孤羊推开豆豆的房门的声音。
“豆豆!”独孤羊声音颤抖,她跑过去用手轻轻捧住他的额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豆豆说:“不要害怕,没事。我一生经历过整整六年的怪事,没有一件不比这更奇怪。”
“你在说什么呀!”
“独孤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不周山的刺客。”
“什么?”从他的神情中,独孤羊看出这不是玩笑。
“尽管我知道,谁要说出这些话就必须永远地沉默,就像那些窥见天机的人必遭目盲之苦。但现在我必须讲给你听,不周山要杀你,因为他们惧怕你,你就是命运注定要毁灭它的那个人。不周山有通神知命之眼,可恰是这力量令他们嫉妒每一个凡人,哪怕最愚蠢的凡人!他们在除你之外的所有人身后都窥见了无可抗拒的死亡。当他们试图预视你将何时死去,却看见了自己的毁灭。”
“呀!”
“不过现在……终于……”豆豆皱起了眉头。
豆豆的肩膀微微耸了一下,这引起了独孤羊本能的紧张,他扬起了右手臂,二指急速地朝自己的胸口戳下去。独孤羊把剑鞘一横试图挡开他的手指,可是豆豆发力太快,虽然下指的位置偏开了,还是对自己造成了致命的一击。
“豆豆!”独孤羊大叫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哭,师父可不能哭呀。”豆豆的咽喉哽咽住了,但他的话中却透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幸福,眼睛也从没有如此的富有神采,“我是山里出来的人,在山里,死亡是生命的完满和节庆。”
“豆豆!你这是做什么呀!”独孤羊抱着他的头颅,惊恐地看着他的前额。
“你命中注定要毁灭不周山,你要爱这个命运,凡是怨恨命运的人都逃不出痛苦的幻境。又到武林大会的时候了,独孤羊,你就是最后的武林盟主!但要记得啊,不要低估了不周山,不要低估了它!你可以傲视群雄,可是要记住,没有一个凡人能轻视这样一位对手,哪怕你也不能!”
“我答应你,答应你。”独孤羊把他的头搂得更紧了,好像这一松手,豆豆就要被风吹走似的。
“要交待的只有这么多啦。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雕刻师,终于可以离开你了……独孤羊,你是对的:真正的雕刻师可以做出至美的神像,但再也不会在神的面前跪下。”
只是独孤羊已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只顾拼命地点头。
豆豆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哎呀!快告诉我,哪里钱最多?”
“钱庄和赌场,可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呀!豆豆!”
“那好,下辈子我要做强盗,骑着高大的毛驴去打劫赌场和钱庄。”
“好,好!”独孤羊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做强盗,尽管这个想法一直怕被你笑话。下辈子我收你做徒弟,我们一起去打劫那些绞尽脑汁靠算计别人捞钱的钱庄老板,然后喝着酒嘲笑他们,好不好?”
“好,好!”独孤羊的眼泪淌得豆豆满脸都是,“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我,你完全可以杀掉我的呀!”
一滴冷汗艰难地渗出他的额头,他的生命即将随之滑去。
“独孤羊啊,独孤羊。”豆豆的气息已经很弱,但他仍坚持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不周山能预知他人的命运,但一个人自己的命运却只有死的时候才明白呀。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从你叫我豆豆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杀不掉你了。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能杀得了那个第一次给了他名字的女人啊!”
说完这句话豆豆就死了,独孤羊在他身边坐了些时候,好像全身的力气随着豆豆的死而一点、一点地流尽。血色的夕阳和嘈杂的人声令她感到刺痛,独孤羊一动不动地抱着豆豆,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寂静包围了她。
她把他埋葬在不远的树林里。平日里她都得仰视豆豆,如今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原来这么小。在给豆豆磕了几个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
“如今此处只剩下一堆黄土,但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曾让我遗忘自己,他的死亡又把我唤醒。不周山,你夺去我视若珍宝的大师兄,如今又把我唯一的伙伴置于死地。不周山,你为了杀一个小木匠,竟灭绝十三剑门满门;可是即便师兄师姐遭你屠戮,我都隐忍了报仇的愿望!不周山!你派来的是一个无名的假仆从,他的生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而死去的,是豆豆,真实的豆豆。”
怀着这样的想法,独孤羊辞别了这座低矮的坟,向北走去。
“现在,你夺走了一切;现在,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