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从没这样注意过人的额头。一块儿只有不开心的画板。穷人的穷是写在身体的每一块儿皮肤上的,眉毛之间的藏有污垢的川字纹,眉毛里的风癣,风癣之上飘着的油腻的头发,严重缺水的额头上细密的皱纹,发际线边沿翘起的皮屑,她看得有些反胃。
超市开在工业区的边上,来的都是穷人,尤其是这个时期。穷且讨厌,她不想深究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可以确定,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最起码有一个月没洗澡了。她小时候在自己的父亲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儿,成年之后逐渐理解其中的成分,更加觉得恶心了。和老公一起开了超市之后这种气味儿就没断过,但她永远都无关习惯。她把温度计对准他的额头,36度,不烧。男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像故意的一样,抖了一下棉衣。眼看着几块儿皮屑飘进了忘记盖口的茶杯里。
她终究没能忍住,胃里一阵抽搐。一股暖流裹着一个硬物就涌了出来。她心跳加速,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不敢摘掉口罩,她的嘴被一个圆球填满了。她站起来慌乱的往超市里面看。
她的老公在蔬菜区理货。
怎么了?老公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她呜呜地说不清,拉着老公就往里面走。
在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她摘了口罩,面红耳赤,眼里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她抬起头迎着灯光让老公看她的嘴。
什么,什么呀,那是?老公也慌了。
她急地直跺脚。
吐出来,吐出来,宝贝,没事的。老公拿着一个硬纸盒子。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吐了出来。
一个鸡蛋。她惶恐地盯着老公。
一个鸡蛋?老公盯着手里的盒子。
外面有人喊结帐,老公放下盒子就往外走。你先别出去,他在关门的时候说。
她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再出去。她在手机上看过那些被强制拘留的人。她听说有些不服管教的人,会被判刑。房间里就剩她和那个似乎还冒着热气的红皮儿鸡蛋。最可怕的是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嘴里有股鸡屎味儿。
她听到了支付宝收账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老公拿着温度器走了进来。
量一下,先量一下,他说。他把温度器对着她,几乎贴在了额头上,她的鼻子痒痒的,又泛起了一股恶心。
买菜的走了吗?她问
走了,放心吧。他说。
37度,有点烧呀。老公递过来一个新口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没说嘴里的味道。她看到老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不知是因为关心还是因为恐惧
可能太紧张了,她说。我都出汗了,等会儿再测。
老公说:是的,是的,等会儿再测。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在看那个鸡蛋。
那只是个鸡蛋!她对老公喊,她几乎哭了出来。
她希望老公抱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但他没有,他在进门时甚至躲开了她的手。
你有什么不舒服没?老公回过头来问她。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说。她没说自己依然想吐。
再测一下吧,老公盯着她,她看不出戴着口罩的老公是什么神情,只能看到他的额头。
测手腕吧,她说,网上说测手腕比较准。她希望老公能握住她的手。
但他也没有,他像是在给买菜的人测体温一样把手抬地高高地。生怕碰到她。
36度,不烧。她看出来老公眼角的笑容。我就说没事吧,她说。
是的,是的,老公说,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要告诉我。不用怕,我们可以去医院。并不是所有病都隔离的。
她不知道是悬着的心了下来,还是刚刚悬起来。老公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等着后面有事发生。她正在想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一辆医用车停在超市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两个白色潜水员一样的白衣人。她疑惑的看了一眼老公,老公说:来得真快呀,还想让他们别来了呢。说话间他已经笑着迎了上去。
白衣人问他:怎么回事?口罩覆盖下的声音闷闷的。
我老婆吐出来一个鸡蛋。他说,现在没事了。他笑了笑。
一个鸡蛋?白衣人皱眉。老公喊了她两声,她才听到,老公让她把鸡蛋拿过来。
她端着那个纸盒子走了过去。她喉咙发干,脸色苍白,她有点怕。白衣人给她老公测量体温。我没事的,他说。白衣人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盒子也给她测量体温。她的手有些颤抖。
温度都正常呀。白衣人问她,你有什么不舒服没。白衣人问了她老公刚刚问过的问题。
她说: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白衣人说他们胡闹。你们这跟报假警一个性质,你们知道吗!一个白衣人说。胡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她老公一直讪笑着耳朵都红了,你们来得太快了,老公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公嘿嘿笑着,耳朵越来越红,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这次给你们一个警告!下次再这样妨碍公务,超市也别干了,非给你们关门不可!她老公拿出两包烟,往白衣人的腰上塞,他们的腰上没有口袋。
也许是被吓到了,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她都没说话。她把盒子塞到老公的怀里,又坐在了门口的桌子前面。她以前从没注意过老公嘿嘿的笑声竟然那么蠢。
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她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能举报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