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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精挑细选好养活的第二盆兰花送去兵马元帅府的当天下午,便有人看见薛夺把文镜拉去角落里,低声肃然谈论什么。
轮到文镜单独带队巡值的时候,他没忍住,叮嘱后殿值守的几个大宫女传话给姜鸾,说:
“京城最近有些不稳当。公主即将开府,如非必要的人,末将等就做主,拦在殿外不放进来了。”
姜鸾听了传话,立刻把文镜叫过来窗下,隔着半开的窗问他,
“最近怎么又不稳当了?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文镜绷着脸不答。
姜鸾盯着他这幅表情,越看越怀疑,
“看你摆出宁死不屈的样子,就知道多半跟你家督帅有关系。——他又做什么了?不会真的把圣人修缮殿室的款项给拦了吧?”
文镜不自然地抹了把脸,“公主不要多想,和圣人无关。督帅最近在追查重案,牵连的范围有点广,怕京里有人狗急跳墙。”
说完匆匆便走。
留下姜鸾抱着猫儿站在窗边,指尖抚摸着点点柔细的长毛,想了好一会儿。
“至少不是又和圣人当面杠上,便有转圜余地。”
她喃喃地道,“已经到六月里了。无事就是好事。你说对不对,点点?”
点点娇娇地叫了声,“喵呜”
——————
出宫开府的重要事宜都敲定,选定了开府吉日,给京里各处的高门大姓家里都发了帖子。
剩下的细枝末节,自有旁人去做。姜鸾算了算,需要自己亲自做的重要的事,除了坐等收礼,就剩下最后一件了。
【六月十九,离宫前日。多云少晴。】
六月十九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沐浴熏香,穿了身极清凉的素纱禅衣,薄如蝉翼的百鸟朝凤缂丝长裙,极柔软舒适的软羊皮短靴,神清气爽,抱着新抄好的一沓佛经,两个多月以来头一次踏出临风殿地界。
在头顶树梢高处的声声蝉鸣声中,直奔紫宸殿。
不管圣人肯不肯见她,她作为即将离宫开府的公主,必然要亲自来紫宸殿一趟,‘含泪拜别、辞谢天恩’的。
延熙帝姜鸿果然不肯见她。
但场面总是要过得去的。一个即将出宫开府的先帝公主,同父异母的妹妹,总不能一直晾在殿外头。
东边初升的朝阳逐渐往头顶上方偏移,映得紫宸殿顶的明黄琉璃瓦一片金灿灿。
姜鸾抱着佛经,在殿外等候了整个时辰后,紧闭的紫宸殿门终于开了。
从紫宸殿里走出、传达圣人口谕的,是今日随侍圣驾的中书舍人。
御前四位中书舍人,要数今年新选入中书省的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谢舍人,在圣驾前最得青睐,十日里有八日随驾。
今日也不例外,从殿里出来的正是谢澜。
自从谢澜五月里去了一趟临风殿送画像,又被裴显半夜叫去了一趟,听了那句‘本宫还是中意谢舍人’……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姜鸾头回见到他。
谢澜清雅如玉的面容上没有半点表情。
站在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高处,口述圣人口谕,“朕知道了。出去罢。”
从头到尾七个字,连名字都没提。
传了口谕,谢澜走下几级台阶,来到空旷的中庭,便要接过姜鸾捧着的最后一份手抄佛经。
姜鸾才没那么容易给他,把手里的整叠佛经往旁边一让,谢澜的手接了个空。
“好久不见了,谢五表兄。”姜鸾假装没看到谢澜沉下去的面色,笑吟吟问他,
“上旬给各家发了请帖,谢五表兄这边也发了,不知可有收到?”
谢澜自小受的家族礼仪教导,京城门第之间的礼尚往来向来看重,颔首道,
“臣收到了。明日必当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开府大事。”
话说得极客气,却直接撇开了表兄妹的称呼。
姜鸾才不管他心里的远近亲疏,只要明日礼到就行。
谢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祖宅都分了两处,几房分住的郎君彼此逢年过节才见面。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只给谢氏递一个请帖,收一份礼,浪费如此难得的开府机遇呢。
光是谢氏一族,她就送了四份帖子。其中一份单独下给皇后娘娘,一份单独下给谢澜。
谢澜是天子近臣,应诺了明日亲自登门祝贺,备下的礼必然极丰厚。姜鸾心里满意了,便再不为难他,干脆地把佛经递过去,
“那就明日恭候了。”
厚实的佛经轻易地接到手里,谢澜着实有些意外,脸上露出细微的愕然神色。
他之前是领教过这位看似乖巧可人的天家贵女的直白脾性的。
五月里初见的那日,他穿过庭院匆匆离开临风殿时,背后追着喊出来的那声‘本宫就喜欢谢舍人这样的!’辣地在他耳边回荡了好几日。
今日奉旨出殿时,他站在厚重雕花门边,深吸了
', ' ')('一口气才迈出来,原本以为要花费不少功夫纠缠。
没想到三言两语,轻易地便办妥了差事。
夏季热风拂过庭院,吹动姜鸾身上蝉翼般的薄纱半臂,里面上襦也是极轻薄质地的素纱禅衣,两层纱衣映照在明亮阳光下,其实遮挡不住什么。
更何况里头那层被汗浸湿了,肩头处往下隐隐约约透出一点雪白的肌肤。
谢澜生得高挑,比姜鸾足足高了一个头,从他的角度往下看,轻易便能望见少女浓长卷翘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梁,雪白的耳垂上挂着莹润的东珠耳珰。
她今日在殿外站得久,晶莹的汗珠有几滴挂在下巴上,还有一滴卷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瓷白的肌肤透出粉红。
圣人为难她,她却丝毫没有女子被为难后通常会有的羞恼自愧、畏惧难堪,种种常见的反应,反倒神色轻松自若,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打量他的眼神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情绪。
明眸皓齿的美人,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
代表着已经及笄成年的一支长玉簪和一把玉梳穿过浓密发髻,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到脖颈处,两层纱衣层叠掩映之下,隐隐约约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
谢澜闪电般挪开了视线。
他稳稳托着那沓新抄写的佛经,声音里并无波澜,
“公主若没有其他吩咐的话,臣告退。”
“没事了。你回吧。本宫也回了。”姜鸾摆摆手,抬脚就走。
她今天防备着圣人的下马威,身上穿得清凉素雅——防中暑的;长裙里套了一双羊皮靴——防久站的。
还好她大清早的来了,还好今天日头多云少晴,还好只晾了一个时辰就完事了。
她满心轻松地踩着羊皮小靴,溜溜达达地往汉白玉台阶下走。
缂丝百鸟长裙在身后的台阶上拖出半尺,耳边的东珠坠子在阳光下跳跃着反光,仿佛一只初长成的彩凤,在晴空下初次展开绚烂长翅,毫无顾忌,直冲碧天。
夏至和秋霜扶额跟在后头,两人忙不迭地去捞长裙摆。
“公主,慢些,”夏至跟着喊,“当心踩着裙子,新做的裙子踩坏了。”
“当心什么,坏了就坏了。”姜鸾头也不回地说,“明天本宫开府呀!累赘物件全留宫里,一个都不带,统统不要了——”
长廊尽头走过来一行身影。
裴显穿戴一身整齐的紫袍官服,金钩玉带,乌皮靴,腰佩长剑,带领了三四亲随,步履沉稳地从回廊另一侧走过来,正好和抄近路踩进步廊的姜鸾迎面对上。
“大老远地听见阿鸾在喊,统统不要什么?”
裴显在正对面停步,打量了几眼她热得绯红的脸颊,注意到汗湿贴在身上的素纱单衣,视线转开了。
“莫非是打算把临风殿里的宫人全留下,一个不带出去?那可不太好。传出去不好听。”
“小舅误会了。”姜鸾纠正,“是衣裳。殿里的衣裳都不要了。”
裴显瞥了眼两个大宫女手里提着的缂丝裙摆。昂贵的丝绸柔软而轻薄,被风一吹便要吹去半空中,薄得几乎透光,他细微地皱了下眉。
京城里刚及笄的小姑娘,都穿成这样?
虽说天气暑热,京城风气远比河东开放,穿得更薄、露得更多的贵夫人也不是没见过,但刚及笄的年纪,穿得这么薄,玩心又重,路上万一被树枝灌木钩住,撕破了裙摆,面子上挂不住,岂不是要当街哭。
“确实。”他一点头,“这等不经用的料子制的衣裳,是不必带去公主府了。”说着便继续往殿前走。
姜鸾:“……”
这等……不经用的料子??
千金一匹的缂丝织品,非皇室内廷不得私用,京城有价无市的最上等料子。她的临风殿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还是先帝在时御赐下来的。
她要开府了,才舍得把这匹缂丝绸缎拿出来,裁了身新衣裳穿在身上。
姜鸾不满地原地转了两圈,华美的百鸟朝凤裙摆扬起,几乎透进夏季的明亮日光。
“缂丝的料子,好看就行了,要什么经用?”
如果说天下有个地方能湮灭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巨大鸿沟,那必然是军营了。
在军营里待久的人,什么雅好,什么时兴,都抛去脑后。看衣裳只看能穿不能穿,看物件只看好用不好用。有价无市的内廷御用织物被评了句‘不经用’,啧。
刚才的谢舍人可是一眼就看出缂丝料了,盯着看了好几眼。
开府在即,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和人计较,轻快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叫住了裴显。
“紫宸殿早上传话出来,说天气暑热,圣人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外臣。刚才我见拦了不少人。”
她提醒了一句,“小舅如果没有要事,只是请安觐见的话,改日吧。”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淡淡道,“今日求见圣人,有一件重要的政事要禀。通报进去后,圣人必定会
', ' ')('召见的。”
姜鸾这才诧异起来,“小舅都说重要,那想必真的是极要紧的大事了。”
裴显无声地笑了下,“不妨碍明天阿鸾开公主府。”
姜鸾停在廊下,目送着裴显佩剑往前,步履沉稳地上了台阶,停在紧闭的殿门外。
起先出来的是徐公公,两人交谈了几句,徐公公赶紧小跑着进殿回禀去了。
片刻后,果然有嘹亮的声音传出,“召——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觐见!”
谢澜站在殿外汉白玉石阶的高处。
他送了姜鸾,本来已经回身往殿里走,但注意到裴显走近紫宸殿时,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姜鸾远远的看着,注意到两人一个在石阶上头,一个从下方拾阶而上,两人注意到对方,对视了一眼,虽然并未交谈,但谢澜的面色明显不太对。
裴显登上石阶高处,和谢澜擦肩而过时,他并未停下脚步,连一句寒暄也无,径自跨入紫宸殿内。
谢澜落后半步,也跟随进殿。
“公主看什么呢。”身侧的秋霜察觉她的视线。
“谢舍人的脸色不对。”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紫宸殿方向,
“四大姓教养出来的郎君,向来讲究什么‘宁静致远’,‘澹泊明志’,你看看他刚才的表情,眼睛里几乎要淬火。”
姜鸾啧啧地感叹,“他一定知道裴小舅进殿要禀的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你看他连‘宁和淡雅’四个字都维持不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崩了什么大山了。”
“走吧,公主。”向来最心直口快的夏至催促,
“管他崩了什么大山呢。反正刚才裴督帅当面应下的,不影响明天开公主府。”
姜鸾想想也是。“走吧。”
一行人安静地走出皇帝寝宫地界,直到踏进了临风殿地盘,她懒洋洋地躺回竹榻上,这才继续往下说,
“管他崩了什么山,不影响明天公主府收裴督帅和谢舍人的礼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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