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晅明知贺兰松病重,但千里而来,总是存着万一的指望,此刻骤然被人告知再无生机,便如遭雷击般坐倒在当地,将左近的小黄鸭都吓得躲开了。
一龙哎呀一声,起身将卫明晅扶起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那个,对不住。”
卫明晅反手抓住一龙,求道:“居士,您是妙手仁心,他们说您能枯骨生肉,江城大疫时,山下百姓亦赖您而活,求您救救他。”
贺兰松胸口憋闷好了些,他扶着卫明晅起身,安抚道:“明晅,别为难居士了。”
卫明晅几近癫狂,咬着牙道:“不,瑾言,我不甘心。”
贺兰松不忍看卫明晅哀戚的眼神,他侧过身去,向一龙道:“居士,对不住,我们多有搅扰,这就告辞。”
一龙忙道:“不要紧,是我没用,你快下山吧,这山太高,对你肺疾不好,我,我治不好病,就不收你的诊金了。”
贺兰松一笑,正要再说,忽听一人喊道:“啊,在这里,神医你在吗?在吗?”
一龙尚未应声,贺兰松便笑道:“是郢哥,他们找过来了。明晅。”
卫明晅懂他的意思,强自忍住悲痛,侧过了脸去。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贺兰忘郢几步跑进来,看见父亲和伯伯都在,当即欢呼道:“爹爹,你先找到神医了,那,你的病是不是好了?能抱我了吗?”
贺兰松矮**子,抱住儿子,帮他擦着脏兮兮的小脸,不答反问, “郢哥累不累?”
“不累。”贺兰忘郢脸上红扑扑的,一手拿着用野花和柳条编的斗笠,一手拿着草枝,上面还串着几个蚂蚱,“只要爹爹病好了,我就不累。”
贺兰松指了指一龙,道:“来,见过神医。”
贺兰忘郢把草枝放在地上,又拿斗笠扣上去,整了整衣衫,行至一龙身前,躬身行礼道:“神医,谢谢你救了我爹爹。”
一龙扶起孩子,支吾道:“这,我。”
“神医。”贺兰松打断了一龙,淡然道:“您种的麦子收成不好,我叫人给您来送些新麦的种子,不知道神医喜欢番椒么?”
一龙不知道怎么扯到麦子和菜蔬上去,他那片地是收成不好,每年都吃不饱,总要跑到山下去给人看病才能勉强果腹,他啊了一声,不知人命都要没了,为何还要管那片破地,“番椒,番椒是什么?”
贺兰松笑道:“是从番外进贡来的,味辛爽口。”
一龙顿时笑开了眉眼,道:“好好,多谢公子,我给你写个方子吧,给这位小公子,做消食糖。”
贺兰松道:“有劳居士,郢哥喜欢吗?”
贺兰忘郢笑开了花,“喜欢,神医真好。”
等到贺兰松几人行出很远,一龙仍在茅草屋前对众人挥手,大白在他身边来回的晃着尾巴,贺兰忘郢趴在卫政和身上,连声喊:“神医,我们走啦。”
一龙张嘴说着什么,但隔得太远了,根本听不清,贺兰忘郢侧身歪头,“伯伯,我们叫神医回家,好不好?”
卫明晅魂不守舍的扶着贺兰松下山,嗯了一声道:“御医院规矩太多,神医不会去的。”
“那叫神医来家里住啊。”贺兰忘郢显然很喜欢一龙,也对大白很稀罕,手上还攥着一把从它身上薅下来的狗毛。
“明晅,慢点。”
卫明晅这才醒悟到脚下走的太快,贺兰松身子吃不消,已经开始喘息,他俯身将人抱起来,“瑾言,你饿不饿,想不想喝山鸡汤。”他沉着脸,神色冷厉,一脚踢开了山路上绊脚的石子。
贺兰松看着远处那几只可怜的野鸡,不免暗自叹了口气,“明晅,我应承了一龙居士的事,你记得叫人来办。”
卫明晅嗯了一声。
“明晅,明日带我去筑江石塘吧,我想去那里看看。”
卫明晅不语,他看着远山,终于知道,无论他再怎么争,都争不过这荒唐的命运,瑾言,是他注定要失去的人。
下山的路依旧不好走,贺兰松被烈日烤没了精神,歪在卫明晅怀中睡着了,贺兰忘郢怕吵到父亲,捂着小嘴装哑巴。
卫政和上前问道:“陛下,咱们去哪里?”
卫明晅面无表情,“去筑江石塘。”
再次上了船,贺兰松的精神反而好了许多,甚至陪着贺兰忘郢吃了十多个饺饵,卫明晅大喜,重赏了厨娘。
到了晚间,江上升起明月,贺兰松也不愿入睡,窝在卫明晅怀中看着皎皎明月,道:“我从前写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诗词,今日才知道明月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明晅轻轻捏了捏贺兰松的耳垂,道:“敢胡乱改先人诗词,实在不像话。”
贺兰松笑着蹭了蹭,求道:“痒。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下一轮弯月。”
卫明晅忍住鼻中酸意,道:“定是能的,我陪你看。”
贺兰松目中清明,“呵呵,你虽是皇帝,也管不得月晴圆缺。从前,你我常在乾安宫的檐顶上赏月饮酒,可往后的日日年年,对不住,明晅啊,我就不陪你了。”
“瑾言。”卫明晅心如刀绞,“别说这样的话,我。”
贺兰松笑着拍了拍卫明晅的手,“月是故乡明,我回不到京城,祥云殿的残棋,我不能再陪你下了。”
卫明晅双手颤抖,几乎就要哭出来,嘶声道:“别说了,你想喝酒吗瑾言,我去给你烫壶酒来。”
贺兰松仰首看向卫明晅,眼神中皆是固执倔强,他戳着他的胸口,道:“让我把话说完。”
卫明晅黯然,“好,你说,我不多嘴了。”
贺兰松道:“此后年年弯月,明晅,你替我赏好不好?我在桂树下埋了几坛酒,是我亲手酿的,都留给你罢。父母双亲那里,有小弟孝敬。贺兰忘郢,我就真的交给你了。求你,好好照看他,别让他在宫里长大。”
卫明晅失了神,问道:“什么?不在宫里?”
贺兰松续道:“有你赏的封邑,自然饿不坏他,就让他住在吉盛巷的宅子里,有蘅芜他们在,也吃不了什么苦头。那些书斋里的诗词,和我的东西,不管你看上什么,拿走就是,剩下的,都留给郢哥吧。别让他住在宫里,我不愿他受寄人篱下的苦。”
卫明晅道:“不,有我在,绝不会委屈了他。”
贺兰松坚定地摇首,坚持道:“他是男子,该有担当才是,五岁,是还小了些,可我实在熬不住,撑不到他再大些了。所以求你照看他,有皇上庇佑,就算是吃点小亏也不打紧。”
“好,我都应你。”卫明晅抱紧了贺兰松,亲在他额上,“罗里啰嗦的说这么多,没有留给我的话吗?”
贺兰松轻笑,“你是一国之君,旷世英主,我怎敢随意指摘。”
卫明晅一滴清泪滑过耳畔,他转过头去,拿起手边的汤药,“先喝药。”
贺兰松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舔了舔干涩的唇,两只手搓了半天,小心的说道:“明晅,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怎么了,什么事?”
贺兰松指着汤药,“今晚不喝,成吗?”
卫明晅腹中好笑,又觉得酸楚,“当然,不成。”
“实在太苦了。”“我喂你。”卫明晅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药,凑到了贺兰松唇边,伸手去撬他的嘴。
贺兰松忙往后退了退,抢过那碗药,皱着眉几大口咽下了,“我不喝你喂的。”
卫明晅无奈,只好将口中的药咽了,端过一盘蜜饯来递到贺兰松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