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图亚特粗暴地推开了想帮助自己的侍从,翻身上马,暴雨瞬间就将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湿,执政官拨转了马头,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了冷酷狰狞的可怖神采,连跟随他最久的骑士长都被这个眼神给吓坏了。
“公爵阁下……”
骑士长试图说点什么平息他滚沸的怒火,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那头自以为是的鬣狗背弃了和我的盟约,他最好祈祷国王陛下没有死在他手里,否则我会把他吊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让他在那里风干成一挂腊肠。”
话音未落,一人一马便如离弦之箭而去,他身后的三十名骑士面面相觑两秒,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某种震惊的神色,国王陛下被谁谋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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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
威斯敏斯特宫水晶厅
罗勒和迷迭香、紫苏叶、肉蔻等组成的香料冰激凌盛放在一个巨大的银盘里端了上来,雪白的奶油上冒着令人舒适的寒气,磨碎了的坚果颗粒洒在雪山似的冰激凌上,煞是可爱。
站在宾客们身边的侍从用大大的浅口银勺舀起冰激凌放在银杯里,端给这些绅士淑女们,而国王理所当然地拥有了第一勺的品尝权。
坐在国王左手边的王弟约克公爵获得了第二勺冰激凌,年幼的孩子都喜欢这种冰冰凉凉的甜品,更别说上面还不惜成本地浇透了厚厚的蜂蜜,足以让任何一个挑剔的人心满意足。
格罗斯特公爵并没有出席今天的王宫晚宴,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讯号,贵族们互相用眼神私下交流,而获得了为国王献菜特权的大臣们则昂首挺胸地命令侍从端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奇珍。
一只肚子里塞了鸭蛋、鹌鹑、火鸡、豌豆的天鹅,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长的火腿,滚圆油汪的烤乳猪,还有用钻石点缀的中看不中吃的蒸鱼……
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被送到国王面前,有些国王只是尝了一口就命令分给下面的宾客,有些则放在了国王和王弟面前——当然,是体积比较小的那些。
而最后一个上来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他送上来一盘巨大的点缀着各色浆果的烤羊羔,小羊羔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配菜,边缘是香酥滴油的焦黄色,内部则是柔嫩的淡粉,滚烫的油脂配上香料的味道,令国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
这一看,他的表情就微微凝固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变得毫无异常。
那些层层叠叠的浆果中,有一大半是黑紫色的滚圆果实,正散发着被高温和油脂烫熟了的甜腻香气。
醋栗。
国王神情温和地用银刀切下一条羊羔肉放在盘子里,额外用勺子舀了上方一大勺配菜和浆果,快速吃完了,对坎特伯雷大主教点点头,得到了对方一个感激的表情。
但是没等国王举起酒杯对宾客们说话,门外又走进来了一个托着银盘的侍从,他体型高大健壮,手臂肌肉贲张,比其他人都高上半个头,与其说是侍从,不如说是训练有素的骑士。
“我记得坎特伯雷大主教是最后一个?”小国王放下酒杯,问站在他身边的艾登。
“是的,陛下,我的确安排了大主教在最后一个……”艾登显然也对这最后一个侍从感到莫名。
“卑下代我仁慈高尚的主人,香尊敬伟大的国王陛下爱德华五世敬奉奇珍!”
来人站在国王不远处,弯腰大声道。
宾客们都回过头看他,眼神惊奇,这是谁家的侍从,为什么他的主人没有来到现场?
但是有些记忆力优秀的,已经回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你的主人是谁?”小国王问。
“我的主人,是先王爱德华四世亲封护国公,王座的捍卫者,英勇的伦敦守卫者,格罗斯特公爵阁下!”
全场都陷入了短暂奇特的沉默,最后由坐在上首的国王打破了这个僵局,抬手示意那名侍从上前来。
当他走近时,他体型带来的压迫感令艾登不由自主地往国王面前挡了挡,警惕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而那名侍从压根不在乎艾登的防备,他端着——或者说是用两只健硕的手臂扛着——这个近一米宽的银盘,走到国王面前一段距离,将其放置在高脚方桌上,然后一把掀开了上面的镀银铜盖。
餐桌上顿时一阵骚乱,娇柔的贵夫人们尖叫起来,有几个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被身边的男士们扶着退下了餐桌,而男性们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那只巨大的银盘上赫然放置着一只皮毛柔顺美丽的小鹿,四肢蜷曲压在绒毛雪白的腹下,花朵似的斑点在棕黄色的背上如星星分布,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稚幼的额头上还没有生出树杈似的漂亮鹿角,一道血腥恐怖的伤口拉开了它的大半个喉咙,断绝了这个美丽生灵的性命,暗红的血还冒着热气顺着伤口往外流,浸湿了小鹿腹部雪白的绒毛。
浓郁的血腥气充满了整个水晶厅,就是神经强大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了异样的神色。
那名侍从昂首挺胸大声介绍:“这是我的主人亲自为国王陛下狩猎的鹿,他命令我必须在鹿血干涸前将其献给伟大的国王陛下,请您饮用第一杯象征着勇气和智慧的鹿血。”
说着,他从边上一名侍从的托盘里拿过一只空的水晶杯,粗暴地抓起小鹿的脖颈,将杯子凑到那道恐怖狰狞的伤口边,接了大半杯猩红的血液,恭恭敬敬地递给小国王。
国王和约克公爵的表情都冷了下来,鹿血象征着勇气的说法自古就有,第一杯鹿血敬献给国王也没有问题,但是一般人们猎鹿都会猎取成年雄鹿,这样的鹿才被认为是最好的,尤其是现在国王尚且年少,幼鹿包含的恶意实在过于狠毒。
但是他能拒绝格罗斯特的挑衅吗?
不能。
因为他是国王,接受臣子的敬献是应该的,就算格罗斯特满怀恶意,也该坦然地接受,否则不就是在臣子面前示弱了?
他可以事后报复,却不能在此时退步。
理查见王兄伸手要去接那只还淌着血的水晶杯,下意识就想推开他的手,被爱德华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非常感谢格罗斯特公爵的敬献,我不会忘记他对我的爱护的。”
小国王端着那只水晶杯,一字一句道,神情平和从容,像是天使捧着盛有圣人之血的金杯,淡绿色的眼睛充满了宽容,这一幕令淑女们都捂住了胸口。
“我们的国王陛下是多么的圣洁美丽啊……”有人喃喃感叹,“他像是托举着圣杯的圣子……”
国王将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杯子凑到嘴边,强忍着那股冲劲,面不改色地将血红的液体倒进了喉咙。
“请您向格罗斯特公爵传达我对他的敬意,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他能亲自到我面前来,而不是躲在他人背后,这有违他英勇的灵魂和精神——”
小国王清朗的声音忽然缓缓低了下去,他猛地扶住了身边铺着雪白亚麻桌布的长桌,僵硬在了原地,而后在所有人惊恐的视线中,一头栽倒了下去。
理查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死死将小国王抱在了怀里,拒绝任何人靠近,国王头上的冠冕滚落在羊毛地毯上,他用力抓住艾登的衣角,从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洛伦佐神色惊慌地朝他冲过来,努力清晰地发布命令:“叫洛伦佐封闭王宫,传信给斯图亚特……格罗斯特和坎特伯雷……谋杀国王……理查继位……”
他的声音倏地消失,一线暗红的血从他唇边滑了下来。
“国王被谋害!有人下毒!”
不知是谁尖叫了起来。
之后的伦敦陷入了一片混乱,格罗斯特听闻国王喝了他敬献的幼鹿之血后被毒害昏迷,立即暴跳如雷,指天画地发誓绝不是自己干的,甚至试图带着骑士们冲入王宫自证清白,但却被埃塞克斯伯爵拦在了宫外。
于是他索性坐在了王宫门口,命令王宫总管将那只小鹿送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喝了两大杯鹿血,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格罗斯特公爵的嫌疑被暂时洗清了,于是就谁都无法阻拦一个“心系重病垂危的国王陛下兼侄儿”的护国公进入王宫接手大局。
而他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国王被毒害的真相,晚宴的菜肴被原封不动所在地水晶厅里,所有侍从都不允许离开原位,宫廷御医们一点点地检查着菜肴、餐具、花朵、香料和各类装饰品,终于在国王的某一只盘子上发现了一点端倪。
“是颠茄……稀释了几倍,本来会在国王就寝时发作,但是鹿血加快了毒药的效果……”
御医们达成了共识。
双手拄着长剑坐在国王的位置上的公爵抬起眼皮,像一只老鹰审视着边上传菜的侍从:“那个盘子,是装什么菜的?”
侍从咽了口口水,虚弱地报告:“公爵阁下,是、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敬献的烤羊羔……”
挤挤挨挨站在边上的贵族们长大了嘴巴,披着红色法衣的大主教整个人都涨红了:“不是我!这绝对是栽赃!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烤羊羔从头到尾都没有经过我的手,一定是谁偷偷下了毒!我没有任何理由谋害国王陛下!”
他声嘶力竭地辩解着,一张肥胖的脸因为恐惧而布满汗珠,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着,试图找到一个人为自己说话,但是被他的视线抓住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谁都不愿意沾染这个可怕的罪名。
“您谋害我的侄儿、我的国王陛下……”格罗斯特公爵像是没听见他的辩解,一字一顿道,”您做出了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对一位世俗的君主伸出毒手,就算是最宽容的人也无法饶恕您的罪过。”
“按照律法,谋害国王的人应当被世俗和上帝弃绝,处以最残酷的刑罚——”
“不!我没有谋害国王!”坎特伯雷大主教还在声嘶力竭地辩解,但是公爵压根不想再听下去,眼见得他就要将那个可怕的刑罚说出口,且公爵的骑士们都已经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大主教猛地抓住了一条被他弃置一旁许久的绳索。
“不不不,等一等——我指控爱德华五世!”坎特伯雷大主教尖叫起来,“我对他的王位继承权提出异议!他的王位并不受到世俗法律和教会的保护,因此他并不能作为一个合法的国王得到律法承认!我没有谋害国王!”
偌大的水晶厅再次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被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话惊呆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滑稽,像是见到了马戏团的狮子跳着踢踏舞冲了进来。
“上帝啊……”有人含糊地呻吟了一声。
格罗斯特公爵定定地看了大主教几秒,挺直了脊背:“您有什么证据?”
坎特伯雷大主教颤抖着声音,嘶哑地说:“我证明……爱德华四世与王太后伊丽莎白·内维尔结婚之前,还与另一名女性存在婚姻关系,因此他与王太后的婚姻应当被判无效,而国王……爱德华以及约克公爵理查属于私生子,不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短暂的沉默后,格罗斯特仿佛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这样……我是否能理解为,爱德华非法窃取了不属于他的王位,而这个王位本该属于——”
“当然属于您!殿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彻底豁出去了,大声喊道。
格罗斯特公爵抚摸着剑柄,看了大主教一会儿,视线缓慢地在贵族们中间逡巡,像是雄狮在审视自己的臣民:“不能这样草率地断定事实,请高等法院召开会议吧,我记得诸位法官们似乎就在现场?”
掌控着法院的法官们当然都是伦敦顶层的贵族们,有资格出席国王的晚宴,于是就被公爵一眼包圆了。
“场地简陋,但是无损于各位的威严,请召开庭审会议,判定大主教的指控是否有效,这决定了今晚死去的将会是一个大主教,还是一位国王。”
格罗斯特公爵用那个极具威慑力的声音说道。
这是非常不符合程序的,可是当格罗斯特缓慢转动他手里那把开了刃的长剑时,所有人都把话咽下了肚子。
既然没有人反对……而最重要的当事人又昏迷不醒无法使用国王的权力终止审判……
一场荒诞古怪的审判在水晶厅里迅速展开了,两个小时后,审判结果出炉,大主教的指控没有足够依据,但国王的继承权合法性的确受到了动摇,其王位应当再做斟酌,格罗斯特公爵有权代替国王执政,而在此期间,国王保留一应头衔和待遇,送入伦敦塔静养。
第63章玫瑰战争(十四)
理查坐在包覆着钩花绸缎的软椅上,神情冰冷地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他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消瘦了不少,眼窝里一对淡绿色的眼珠像是烧着辉光的翡翠,金发遮住了耳朵和侧脸,就像是一尊雕刻技法拙劣的人像,被安放在华丽的床榻边。
来往的侍女们偶尔会偷偷看一眼这位年幼的约克公爵,她们平日里都是在花房和起居室干活的低级女佣,如果按照往常的生活轨迹,她们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靠近王弟,更别说为他提供服务。
但是在国王陛下骤然中毒倒下后,护国公格罗斯特公爵借助高等法院和教会的力量,快速掌握了宫廷内外,还要将昏迷不醒的国王陛下和约克公爵一起送进伦敦塔,国王总管艾登以护卫国王不力的罪名被抓捕,贴身侍女们都被遣散,他们迁居伦敦塔所能带的物品都由这些随意调来的低级女佣来收拾整理。
女佣们一边笨手笨脚地收拾着东西,一边对面前这些精致华美的衣物器皿发出低低的感叹,还会聚拢在一起说悄悄话,看看别人收拾出了什么好东西,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逾矩,可是现在也没有人来教导她们、斥责她们。
一名笨手笨脚的女佣将手里的长颈圆肚瓷器掉到了地上,幸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才免去了那件珍宝支离破碎的命运。
理查眼珠子转了半圈,冷冷瞥了这名女佣一眼,那件瓷器并不在国王二人迁居伦敦塔所应带的必需品内,显然是女佣对它感到好奇于是擅自拿起来把玩了。
女佣急急忙忙将花瓶抱起来放回架子上,用手掌抹去上面沾到的灰尘,同时用余光观察大床前的约克公爵。
这样的视线频频出现,她们像是观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约克公爵的每个细小举动,品尝着他每一丝细微表情,嚼碎了之后心满意足地咽进肚子里,理查被看得有些麻木,已经懒得再去理会了。
而且他也知道,其实比起看他,这些女佣更想看的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国王陛下。
好在她们对于国王还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被理查厉声呵斥了一次后,就没有人再敢借着干活的名义偷偷走过来伸长脖子窥视床帐中的国王。
王弟垂下眼睛,搓了搓握在掌心里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捂住它,往上面吹了口热气,试图让它暖和起来。
躺在丝绸和羊毛间的小国王双目紧闭,就像是一张褪了色的白纸,浅红的嘴唇泛着青白,淡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理查尽力将它们整理过了,但还是会显出一种颓唐的病态,国王本就瘦削的脸颊被消磨得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肉,但他遗传自王太后的基因还是让他在枯败中留存着令人向往的美。
——他像是修道院壁画上为人们殉难而死的圣子,烛火为他镀上了一层鎏金的圣膏。
隔着一层装饰华丽的窗户,约克公爵能听见隔壁房间里日夜不断诵念着经文的修士的声音,大量的乳香和没药被投入炉子,昂贵的香料撒发出温暖的香气,将人包裹在浓郁的香雾里,但是这种嗡嗡的声音和香气只让理查感到愤怒。
为国王治疗的宫廷御医们在第一天晚上后就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在隔壁的修士们,格罗斯特公爵美其名曰“用主的力量唤醒国王陛下”,但理查清楚得很,这些修士就是等待在这里为了替国王做临终祷告的,而乳香和没药都是临终祷告时不可或缺的神圣香料。
不,甚至可能连临终祷告都不会有,因为国王一直昏迷至今。
……假如国王能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用,比如指认此次阴谋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格罗斯特公爵勾结为了谋害国王设下的,而有着国王背书的洛伦佐就能夺回威斯敏斯特宫,等威廉·斯图亚特回来,他们未必不能成功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