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昼手上的手套不是薄薄的医用手套,工作起来肯定不方便,但是乔昼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退开一点,将位置让给兰因。
兰因又看了一眼乔昼的双手,低头掀开被子,让孩子的身体露出来:“前面送走的四个,也是一样的。”
乔昼眉头一跳:“一样的?”
他才想起来那天跟兰因一起回诊所的时候,路上兰因曾提到过万家家风不正,五年里死了四个孩子,都是横死的。
兰因用了“横死”这个词,而不是“病死”。
“这不是疾病?”乔昼轻声问。
兰因伸手解开孩子的衣服,低低嗯了一声,简略解释:“没有病气,是寿终之象。”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没有生病,是寿终正寝?这句话听起来就很不合常理,尤其是这样的孩子还一连串出现了好几个,就更不合理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孩手里捧着套寿衣走进来,朝兰因弯了弯腰,声音细细的:“太太吩咐准备的衣裳,麻烦兰公子了。”
她将那整套衣裳鞋袜放在床边,从头到尾都没敢和兰因对视一眼,放下东西就火烧屁股似的快步走出了房间。
乔昼看着她的背影,兰因还是那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接着刚才的话道:“万家也问过我能不能看出他们的死因。”
乔昼将视线转向他,听见这位能提着灯逛黄泉、招来死者魂魄对话的顶尖问阴师一脸坦然无辜:“我说不知道。”
银灰长发的医生表情有点难以言喻:“你……真的不知道?”
他含蓄地暗示了一下:“没有问过吗?”
兰因歪着头注视了乔昼两秒,忽然翘起嘴角,弧度不大,像是一只捕捉到猎物的狐狸在耀武扬威,笑容只出现了短暂片刻:“他们不想让我问,又没委托,也不给钱,干我何事。”
其实这个理由并不完整。
入殓师的活分入殓和问阴两面,大部分入殓师只会入殓,问阴则是个实打实的高难度工作,不仅是因为需要天分,还要有能与阴鬼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问阴师大多短命,每一次问阴都或多或少要消耗阳寿。
兰因对于生死没有太大的执念,能活着就活着,到岁数就死了也挺好,因此每次有人上门来请他问阴他都不拒绝,但同样的,他也没有上赶着找死的癖好,不请他问,他也没有那个多余的好奇心去浪费生命。
总而言之,这人就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对什么都看的不太重,将一切都一视同仁,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没有把这件事讲出来,因为他现在忽然觉得,好像能活的久一点也挺好的。
兰因用竹夹夹起丝绵塞入亡者口中,将瘦削干瘪的脸颊撑得符合一个孩童的饱满,调了色泽柔和的水粉敷上皮肤,用小刷子一点点晕开,遮住干枯青黄的肤色,一点桃红按在眉心,足足过了几个小时,才基本修容完毕。
那个瘦巴巴的小孩子有了张丰盈圆润的面孔,小嘴儿带着自然的红晕,眉眼俏皮灵动,脸颊鼓鼓的,如果没有万家人用的邪术,他本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丫鬟送来的寿衣是浓重的宝蓝色,团花福字和各种暗绣密密麻麻绣满了一件衣裳,金线绸缎压手得很,兰因轻车熟路给小孩儿换了衣服鞋袜,捋平衣服上最后一丝褶皱,再站起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然暗沉。
在院子里哭的那几个丫头不知何时离开了,也没有人在院里掌灯,房间里的几盏电灯倒是拉亮了,这也是兰因没有发现天色已晚的原因。
乔昼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手里还拿着那本诗集,正就着旁边的灯光慢悠悠地翻阅,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的神情。
“结束了?”
感觉到兰因起身,乔昼顺手合上书,歪过身子朝床上看了一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兰,你真的好厉害。”
兰因听惯了别人对他的吹捧和赞美,偏偏觉得面前这人说的特别合他心意。
“你饿了吗?叫他们送饭来?”
面对兰因征询的目光,乔昼毫不犹豫地点头,顺带点菜:“要有鱼,不带刺的。”
兰因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准备随便拦个仆从去厨房拿菜。
但他刚走出院子,还没拦到一个仆从,迎面一个新式着装手拿礼帽的青年就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了,他身边还有两个神色焦急的男仆,不断地对他说着什么话,像是在劝告,又像是在阻拦。
等这一行人走到了近处,兰因才发现那青年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还是个穿着素净袄裙手提藤箱的年轻姑娘,那两个男仆阻拦他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了。
“少爷……少爷!老爷知道了要发怒的!”一个人苦口婆心劝阻道,“七少爷走的不算突然,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早就商定了请兰公子过来,人家下午就已经在这里了,突然间来这一遭是要结仇的……少爷!”
“那就给他结了钱不就好了?我万家差这么个人的工钱?”那青年利索地反驳,一脸油盐不进。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万家以往都是请的兰公子,魔都里谁的手艺比得过他?哎哎哎!少爷!”
那青年不耐烦再听他说下去,抬起手臂将人推开,牵着身后的年轻女子大步往前走,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兰因。
“你是……”他站定了脚步,瞅见兰因的一瞬间也失神了一下,随机反应过来,眉头高高扬起,“你就是我父亲请来的入殓师?谢谢你过来一趟,但是这里用不到你了,一会儿让管家给你结钱,你可以走了。”
兰因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对自己突然被辞退没什么反应,眼神平静地落在他身后那两个表情尴尬无奈的男仆身上:“晚饭,有劳。”
男仆本来已经准备好接受兰因的怒火,入殓师大多脾气古怪,眼前这位入殓师里的佼佼者更是不好相处,没想到对方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不咸不淡地要了顿饭?
啊这……
男仆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哎好好好,这就吩咐厨房准备,兰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吗?”
兰因还是那个平淡语气:“鱼,不要刺。”
第34章幽都夜行(十三)
万明昌见面前这个青年只是瞥了他一眼后就不再搭理他,心里的逆反劲儿又上来了。
万明昌自小众星捧月着长大,身为万家的长房长孙,未来继承万家偌大家业的不二人选,不论走到哪儿都是被哄着捧着的存在,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看中了他身后万家的财力,但他自幼聪慧,还出洋留过学,是实打实的高材生,被赞美一下也没什么不对的。
简而言之,他从来没见过能将自己无视得这么彻底的人。
他不高兴了。
不过万昌明到底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这世上没有谁都得绕着自己转的道理,因此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也没有傻到抱怨什么,只是脸上带出了点隐隐的不悦。
而被他牵着的姑娘忽然动了,走到万昌明身边,隔着段距离打量了兰因一番,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羡慕和兴奋:“你是……兰因?”
兰因成名之后旁人大多只喊他兰公子,这是对和死人打交道的入殓师的尊称,因此兰因这个大名倒是很少听见了,不过名字本来就是拿来叫的,被叫兰因还是兰公子他都无所谓。
听见有人喊他,他就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我是”的意思,一点没有开口打招呼的欲望。
桑宿宿完全没有被他的态度打击到,脸颊带着喜悦的红晕:“我爹常跟我说起兰公子技艺了得,如果能有幸看兰公子现场施展一次就太好了,没想到我能在这里见到兰公子……”
兰因还是低垂着眼睛,对桑宿宿的热情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这姑娘好生的烦。
万昌明看看兰因又看看桑宿宿,心里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顶上来了。
他和那个小娘生的七弟年纪相差不小,彼此也没什么交集,顶多算是认识那张脸罢了,因此今天得到家仆报信说七弟没了叫他回来一趟,他也没有什么悲伤之情。
这两年家里陆陆续续没了好几个弟弟,万昌明虽然疑惑,但说实话,他还真没感到什么悲痛,一来这些弟弟都是同父异母的庶生子,他们出生时他还在留洋,何止是不熟悉,连名字都记不大清,二来父亲也不赞同他过于亲近这些弟弟,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万昌明根本懒得去追究。
因此听到七弟没了,他正要抬脚上车回家,一转眼就看见了自己身边的桑宿宿。
父亲和爷爷相当反对他迎娶桑宿宿,说姑娘家做入殓师实在忌讳,万昌明自诩新派人士,支持女性出门就业,当然也不认同职业有贵贱之分的道理,入殓师怎么了,不就和洋人的服装造型师一样么,只是一个研究活人一个研究死人。
外国也有入殓师一职,替亡者整理仪容的这群人还是相当令人尊重的,就算是贵族也会客客气气地对入殓师,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
何以华夏人就不能接受入殓师呢?
宿宿性格坚毅果敢,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正该被多多鼓励才是,怎么能被父亲和爷爷那样抨击!
如果……如果宿宿能闯出点名堂……
万昌明这么想着,上车的脚步就慢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新走了的七弟,好像很讨父亲欢心,如果能让宿宿去给七弟化妆,施展一番技艺,使父亲想起七弟往日形貌,再看见七弟走时的样貌平和欢悦,或许能令父亲稍微宽怀,还能让他看见宿宿的本事与诚意……
这么想着,万昌明当即拍板,不顾家仆的反对,硬是把桑宿宿也带上了车。
谁知道,到了家门口,迎出来的仆人竟然说,家里请的入殓师早就到了,看时辰,说不定活儿都快干完了。
万昌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过来了,如果那人干得不好,就让桑宿宿顶上,如果那人干得好……
万昌明暂时没想到这个情况该怎么办,总之先让人走了再说。
但他左想右想都没想到,桑宿宿一见到这人就眼睛放光,听语气,竟然还把对方当成了偶像在仰慕?!
见鬼,仰慕和倾慕可就差一个字!
万昌明不高兴了。
万昌明要生气了。
桑宿宿就在这时候突然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笑容灿烂:“昌明昌明!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兰公子呀!”
万昌明不忍心拂她的面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没记住她说的那些名字,这个兰……兰什么的,好像听到过又仿佛没听过……呃反正先应声再说。
“兰公子,你已经结束了吗?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桑宿宿叽叽喳喳说完一大段话,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万昌明皱起眉头:“想进去就进去,这里是万家,哪里用得着他同不同意?”
他这话说得冲,桑宿宿抱歉地看了眼兰因,伸手扯了扯万昌明的衣袖。
这个娇俏的动作令万昌明满腔的酸味散了不少,于是撇了撇嘴不再吱声。
“兰?”
含着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他们回头看去,正好看见台阶上扶着手杖站在门边的俊秀青年。
那头银灰色长发和深刻轮廓以及矢车菊色的眼睛无一不在说明他异国人的身份,万昌明神情一顿,扫视了这人一圈,隐隐心惊。
他留洋数年,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还曾经受邀去过同学的生日宴会,那个同学出身贵族,还是有封地的那种老贵族,生日宴会办的令他大开眼界,同时见到了不少洋人的时兴做派。
怎么说呢……眼前的这个青年,就很像是同学那个圈子的人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洛林?我已经叫他们去催饭了。”兰因略过了身边这两人的介绍,在他脑子里压根也没有介绍别人这根弦,尤其是这俩人来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一点也没有给文森特催晚饭来得重要。
于是他就交代了重要的事,全没有把万昌明和桑宿宿放在心上。
万昌明谨慎地打量了一下文森特,换了个语气:“请问您是?”
“文森特·洛林,听说贵府小少爷亡故,冒昧来访,还请节哀。”银灰发色的青年用手杖点着地,慢慢地走下来,脸上带着温柔礼貌的矜持笑容。
“洛林……”万昌明将这个姓氏嘴里翻来倒去咀嚼了几遍,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洛林……怎么这么像是地名儿……等等!他想起来了!
万昌明表情抽了两下,有些难以置信似的:“呃……洛林公国……这个地方您去过吗?”
异国的青年惊讶地笑起来:“您也听过这里?那是我父亲的封地,我从小在那里长大。”
他说得轻描淡写,万昌明的鼻息却猛然粗重起来,一股热血涌上了脑袋。
他父亲的封地!那就是洛林公爵了!
虽然是个公爵,但这种公国独立自治,与国王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尤其是洛林公国还是实力强大继承了数百年的封国……
这人是洛林公国的继承人之一?如果能和他交好……
万昌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洛林阁下,我叫万昌明,您也可以称呼我查尔斯,您是要在魔都定居还是游玩?我家在魔都姑且算是有些脸面,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作为东道主负责您在魔都期间的一应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