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嘴上功夫简直令人啧啧称奇,好容易有了点短暂的空闲,他长出一口气,看看门口的歇脚等客的车夫们,有些无奈:“你们这不是占道儿吗?后头有人来了怎么办?都挪挪、挪挪!”
车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嘻嘻笑着去拉自己的车,侍者叉着腰看了一会儿,耳边再度传来车轮压地的咕噜咕噜声,由远而近,显然又有客人来了。
他条件反射地挂起热情的笑容,抬脚上去伸手扶人:“这位——”
“这位……”
他吭哧了一下,伶俐口齿打了个磕绊,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不是他目光短浅,在百乐门当班的侍者,哪个不是见多识广阅美无数的?每年的花国大选都在百乐门举办,澜春江两岸所有当红头牌都在这里争奇斗艳,来去的各色美人如云如海,早就没什么美人能让他们动容了。
但是这位不一样。
怎么说呢,虽然是个洋人,还是个男的,但是这位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洋人一点也不一样,骨子里有种霞姿月韵的美感,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开到尽头的绮丽玫瑰、将生欲死的胭脂桃花,暗红的嘴唇比蔷薇花瓣还鲜艳,雪白皮肤银灰长发,蓝色的眼瞳剔透如珍贵宝石。
尽管不懂得欣赏洋人的脸,侍者也本能地知道,这个人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
极致的美是共通的,它最为蛮横,霸道地打通了一切隔阂与沟壑。
“这位……先生,”侍者的声音不知不觉小了几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个人面前更彬彬有礼,“您是第一次来我们百乐门吗?”
“久仰盛名。”新客人的声音很平和,华夏语标准到连侍者都要惊叹。
“您是想听歌还是看舞?新评选的花国总统就是我们百乐门的小姐,今晚她要登台献唱,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留一会儿听一听,柳小姐的成名曲可是被英吉利的大使赞美过的。”
侍者殷勤地介绍着,恨不得把百乐门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都说出来,而那位新客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右手的手杖拄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往里走。
“这位先生……”
“我叫文森特。”他轻声打断了侍者的话。
“啊……”侍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文森特先生,所以您是想……”
自称文森特的青年站在门廊上停了一会儿,目光极轻极快地扫过整个衣香鬓影喧闹燥热的大厅,侧过脸问:“我想请一位活泼的小姐陪我聊聊天,要安静一点的地方。”
两枚闪着莹润光泽的银元按在了侍者的手心。
聊天?安静点的地方?在歌舞厅?
侍者短暂地沉默了几秒,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地继续笑起来:“这容易,桂宁小姐今天正好来上班了,让她陪您,她是唱歌的,那一把嗓子脆生利落,人性格也娇俏。”
来歌舞厅聊天又怎么了,他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海了去了,还有人专来这里睡觉的呢,说家里太静了睡不着!非要歌舞厅这样吵吵闹闹的才行。
反正他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做生意不是做?有钱拿,那他们就给办事。
侍者将文森特引到舞池侧面最远的一处卡座里,高高的沙发背挡住了别人的视线,舞池里的喧闹被恰到好处地隔开,高台上歌女的歌声传到这里时只有轻柔妙曼的余韵了,竟然真的不吵不闹,是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好地方。
乔昼坐在沙发上,手杖靠着腿放在一旁,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不等他倾斜茶壶,一只套着杏色丝绸手套的手就轻轻柔柔地伸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好让客人干这活,桂宁可是特意练过斟茶功夫的,先生想看吗?”
这声音果然珠圆玉润,似雨打芭蕉,一听就是天生的歌唱家苗子,乔昼抬头,一个穿着杏色长旗袍的年轻女人正朝他微笑,笑容没有刻意的讨好,舒缓柔和,看得人很舒服。
乔昼松开手,任她将茶壶拎过去,开始泡茶。
桌上的茶水都是定期更换的,确保每时每刻都滚热新鲜,清透茶水冲开碧绿叶片,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先生是第一次来百乐门吧?”手上泡着茶,桂宁也没有让气氛继续冷下去,慢慢地与这位显而易见出身不凡的洋人搭话。
她陪过很多洋人,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话题,总归能把人哄开心就是了。
“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人文风景都非常美,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乔昼配合地回答。
“要是第一次来华夏,那可逛的地方就多了,先生住在哪里?或许我能介绍一些附近的好去处。”桂宁将一杯茶放到乔昼面前,轻声提醒了一句小心烫,却见对面的洋人很娴熟地端起茶杯,那姿势和品茶多年的老茶友不相上下。
“先生会品茶?”她有些惊异,当然,这惊异里也有几分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上过鉴赏课,华夏的茶叶闻名四海,喝茶当然要用你们的喝法。”乔昼吹开漂浮的雾气,对桂宁浅浅地笑,“我要在这里待很久,所有有趣的地方都要走一遍,你跟我讲讲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人和事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用拘束。”
第23章幽都夜行(二)
桂宁想了想,顺从地说道:“有名的人么,魔都有很多,最有钱的当属城西万家,万家祖上是做皇商的,给皇家办事,据说家里金山银山垒成海,吃饭的筷子都是银子打的,去年万家大小姐出嫁,嫁妆足足一百零八担,都是压箱子的好东西,连市长结亲都没有这么阔绰……
“……有势的就是青帮了,青帮管着本地三教九流的任务,是街面上最不好惹的,所有和人有关的事情都能求到青帮头上,只是这抬手费也不能少,各街商铺想要做下去都得请青帮作保……
“生老病死的事情呢,就要往城南走了,那里手艺人多,先生要是对华夏民俗感兴趣,倒是可以去逛一逛,但是不要往街巷里走深了,那里住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民,怕是会冲撞到先生……”
桂宁的声音很好听,放柔了娓娓道来的时候如同清泉潺潺,乔昼半睁半闭着眼听,抓取着里面的所有信息,时不时问上一两句。
“万家孩子多吗?”
“万家一直守着老规矩没有分家,老太爷有三子三女,底下的小辈已经有十六人,最年长的万大小姐去年出嫁,听说长孙今年也要娶妻了——”
说到这里,桂宁的语气有些犹豫,显然是在想该不该说下去,对面的俊美洋人朝她看过来,眼神是询问的意思,她想想也觉得说也无妨,万家的事情闹得这么大,街面上谁不知道?
“万家那位大少爷,听说为了个平民出身的姑娘闹得要死要活,咬定了非她不娶,把老太爷气的不得了,爷孙俩打对台打了两个多月,整个魔都都在看万家的热闹呢。”
乔昼还是提不起兴致,有些懒洋洋地随口问:“那位女士出身贫苦人家,万老太爷想要大户人家的媳妇?”
桂宁轻轻地笑:“毕竟是长孙媳,以后要是承祧的宗妇,总要拿得出手才行,而且……那位姑娘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平民出身。”
乔昼终于睁开了眼睛。
“什么叫不是平常的平民出身?难道她还有皇室血统吗?我听说你们的皇室成员有很多,但是为什么她没有爵位?”
他故意胡乱猜测,表现出了恰当的好奇和一窍不通。
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洋人,桂宁显得很放松,耐心地解释:“不是这样的,您知道的那些皇族……其实大部分居住在首都,那个姑娘也没有这种血统,只是她的职业有点不太好讲而已。
“她是做死人活的,不说万家那种家世了,就是普通人也很忌讳的。”
乔昼想,他或许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什么叫死人活?”
桂宁:“就是吃死人饭的,迎来送往的都是死人,给死人穿衣整容,收敛尸骨,安魂引魄,入殓师本来就活人避忌,更不用说做这活儿的还是个姑娘。”
“入殓师……”乔昼咀嚼着这个词,转而问,“所有和死者有关的事情都可以拜托入殓师吗?最有名的入殓师是谁?”
桂宁的脸色有点变了,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而她这样的表现无疑给自己戳上了“有猫腻”的章。
“是的,老人家都是这么说的,‘问阴入殓,活人避忌’……最有名的、最有名的都在城南那片地儿,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话题渗人的很,先生想听听最近的新闻么?”
她转移话题的想法很迫切,乔昼任由她说起了别的事,搭在腿上的手指互相磕了一下。
入殓师……看来这个职业里面的名堂还挺多,桂宁嘴上说不知道,显而易见是说了谎,像她这样在歌舞厅工作的小姐,就是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才行,看她刚才说万家的八卦说的一套一套的,偏偏在入殓师这里打住了嘴,里面肯定有门道。
就看这门道是不是他需要的门道了。
听了半晚上的八卦,灌了一肚子茶水点心,乔昼从百乐门出来,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满了酒色香气,早起的农民都已经在街道两旁放下担子开始卖自家种的蔬菜,大部分都是青菜萝卜,卖相不一定好,大清早从城外挑进来,菜叶子都有些蔫巴了。
乔昼目不斜视地走过,捏了捏口袋里一只瘪瘪的钱包,这是他昨天晚上当街打劫的成果,那个被按晕了的倒霉蛋现在大概还沉睡在某条小巷子里,疯医生的手劲是真的很大,就算是怪物也被捏的翻了白眼。
而且他还发现,和疗养院里怪物人均铜皮铁骨不同,这里的怪物似乎真的只有普通人的身体素质,要不是他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劲,那个倒霉蛋可绝不是晕一晚上这么简单。
乔昼捏着那只空钱包,步态自然地踱进了一条僻静小巷,十分钟后,一个模样普通身着宽松西服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将一只呢子礼帽压在胸前,神态自若地在一处路边早餐摊上坐下,抬了抬手:“老板,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一笼包子,要肉馅的。”
活偶·复制
核心关键物:空钱包
复制进程:8%
【抢了别人的一张脸,还要去打劫路人的衣服,你真是史上最失败的操偶师啦】
后面这句话是木偶目睹他熟练蹲点打劫一个上班族时吐槽的话,一个钱包只能让乔昼复制出钱包主人的一张脸,连身型服装都变不出来,他总不能穿着文森特的高定手作套装出去,就只好又等了一会儿,掐晕了一个过路的倒霉蛋二号抢了他的衣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社畜。
好在做社畜这件事乔昼有经验的得很,不用模仿就能装个十成十。
“您的豆腐脑,小心烫。”
顶着一张青春面庞和清爽寸头的老板脸上都是成年人才有的过度圆滑殷勤,这样的错位看着有些辣眼睛,乔昼适时转移了视线,从筷子筒中抽出一双木筷,夹起一只皮薄馅大的包子,像个再平常不过的社畜那样随口与老板搭话:“老板生意不错啊,这么早就有两桌了?”
老板在围裙上擦擦手:“嗨,谈不上好不好的,勉强过日子嘛,那两桌也都是来等着接少爷老爷回家的苦命人,等了大半晚了,啧啧啧,百乐门那才是生意好。”
语气里透出了一股浓浓的羡慕和憧憬,大概平常也没少做腰缠万贯的梦。
“那种丧良心的营生……”
中年客人不屑地撇了撇嘴,瓷勺子搅了搅豆腐脑:“诶老板,多给我点榨菜末。”
“哎好好好。”老板转头舀起一勺榨菜末倒进他碗里,又看看他的脸,迟疑着问,“您……我是不是在哪见过您?您和宋老爷长得……”
太像了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但宋老爷应该是晚上去百乐门消遣的成员之一,也不应该穿着这种劣质西服坐在这里……
他慢慢低头凑近了看乔昼的脸,脖子发出骨头摩擦的嘎吱嘎吱声,口舌卷动间,唾液开始疯狂分泌,雪白牙齿蹭着嘴唇,贪婪地挣动着。
那双突出的眼球都要钻到乔昼面前了,乔昼才不慌不忙地翻了个白眼:“宋老爷?哪个宋老爷?我要是能被叫一声老爷还用自己出来赶早吃饭?”
原来倒霉蛋一号姓宋?
他这么想着,抬起勺子像捞汤圆一样捞起老板快掉下来的眼珠子,反手给塞回了眼眶,活偶复制出来的脸是宋老爷真正的脸,他也不奇怪会被认出来,但是也没什么好慌的:“瞅啥瞅,不兴新客人来吃饭?给我换个勺。”
乔昼的态度坦荡得过了头,一只眼珠被强行塞回眼眶的老板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收回了狰狞的怪物相,笑眯眯地点头:“哎,这就给您换。”
他本来也就是试探一番,既然对方这么自然,看来不是能吃的,那就算了。
见早餐摊老板服软退开了,乔昼又恢复了社畜疲惫丧气的表情,用筷子戳破一只包子皮。
他在百乐门待了一晚上,亲眼看着里面的客人小姐们一点点逐渐变化,身高体型或拉长变宽或纤细修长,怪物们在缓缓贴近自己原本的形貌。
但他出来时看见的一些农人,包括早餐摊老板都没怎么变化,所以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是什么呢?
类比一下救济院的旧例,当然是怪物的实力啦。
疯医生那种关底大boss,和他打了没几分钟就异变成功,下面的护士长速度不快也不慢,而一楼的医生则更慢一些……明晃晃的实力歧视啊。
因此顶着一张宋老爷的脸的乔昼丝毫不慌,不说实力低微的老板看不出来什么,就是他看出来了,难道有着疯医生做后盾的乔昼不能一巴掌捏爆他的头么?
不,那样太恶心了些,还是拧脖子吧。
乔昼漫不经心地想着,又戳破了一只包子皮。
老板看见他戳包子的那个动作,不知为何后颈一凉,条件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看见他这个反应,乔昼本来想套点话的,也没有这个心思再去套近乎了,随手丢下几枚铜元,拿起桌上的帽子起身准备离开。
将要迈步时,他忽然心里一动,招呼了老板一声,指指自己桌上一口没咬过的包子:“帮我包一下。”
“哎,好。”
热气腾腾的包子被油纸包好,送到了乔昼手上,顶着中年男人外貌的乔昼慢吞吞地提着这兜包子,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他没有具体的目的地,硬要说的话,就是在往南走,顺便看看周遭的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