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清楚,那日天气极好,只是夜晚忽有倾盆大雨降下。
原来那时,他便已经不在了。
他怔了半晌,回首望去,来时之路莽莽苍苍,只剩一片焦土。
他忽然间明白,纵使他燃尽了这三十三天的神佛,都找不到他了。
刹那间大火卷起满地风雪,向四边猛地扩散开来,掀起一地的尘土,塔下火苗窜高几丈,烈烈火舌探入塔中,似发了疯一般,席卷吞噬着他的殿下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皑皑雪原被这无根之火覆盖,积雪融化成蜿蜒溪流,在日光之下闪闪发亮,后汇入镜湖中,冰面开裂,水汽蒸腾,这片镜湖被氤氲白雾所笼罩,若干时间过去,白雾散尽,湖中之水已然枯竭。
像是有炽热的岩浆泛滥而过,将这一片土地灼烫成刺眼的红色,塔内的主梁因承受不住烈火焚烧,从高高的半空中坠落,炸开一地的星光。
不久后,眼前这座伽蓝塔轰然倒塌。
星如就坐在这片废墟的上边,望着遥远的天边,一晃神,他的殿下正缓缓向他走来,可是再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来自天外的冰冷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该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
他抬起头,凉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如同薄薄的刀片一般,刺破他的皮肉,扎入他的骨头里,这是千刀万剐之刑,是他该受的。
他倒也不怎么觉得痛,就连生死于他而言,其实已没了太大的分别。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七窍中不断溢出,将雪白的衣袍染得无比艳丽,像是雪中盛开的寒梅,带着凛冽的香。
可是谁能看到呢?他梦里的那个青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出现了。
或许真是他作孽太多,他的天劫也在这一日到来,他以为自己该被这些劫雷轰得魂飞魄散,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劫雷在他的眼前处,便散作了云烟。
很久很久之后,有细细甘霖洒下,落在这一片狼藉之上。
时光之河似在这一刻开始倒流,被烧焦的土地一寸一寸剥落掉表面龟裂的泥块,灰烬里的砖瓦抖擞一下,恢复整洁,排列整齐,于是伽蓝塔倒了又起,镜湖之水枯了再生,四周万物复苏,草木葳蕤,因是隆冬,所以迅速枯萎凋谢。
只待来年,镜湖旁的扶桑树又高几尺,春风一过,绽出二三朵白色小花,像雪一样,还是旧时模样。
……
这就是他幻海之雾的梦障。
这就是折磨了他百年的幻海之雾的梦障。
此事与眼前这位上神倒不必细说,星如只提了个始末,各种原因都被他草草略过。
风渊单手支颐,将手中棋子扔进一旁的棋篓中,良久后,他沉吟道:“这桩事,本君依稀有个印象。”
那确实是在百年之前,记得那日,他正在长秋宫中翻书,忽听到人间传来一声痛哭,手中茶水倾洒了半杯出去。
不久后,便有仙君进来禀告说,是人间有一小妖,于上鹿丘纵火三百余里,使伽蓝塔倒,镜湖水枯。
那时候,他放下茶杯,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淡淡说道:“依天律处置了吧。”
上鹿丘上生灵不多,然伽蓝塔下的禁制乃是苦济大师坐化后所化,以阻挡妖魔,功德颇厚。
依照天律,他该被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
风渊又从棋篓中执了一子,夹在指间,若有所思道:“这桩刑罚,应是本君判的。”
这话说完,他忽生出些悔意来。
尚不知是悔说了这番话,还是悔百年前判得那一桩刑罚。
星如不想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似是愣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风渊,半晌后,他忽的笑了起来,陷在梦障里的很多时候,他冥冥之中总感觉着,在这一生最痛苦的这场梦中,他就快要见到殿下了,或许再坚持一下,就能见到他了。
梦里,雨过之后,万里晴空如洗,他仰躺在上鹿丘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这片湛蓝天空,他眼中有血,和着泪一起淌下。
而在百年以后,他的殿下忘了他,与他说,在无情海中所受的百年苦刑,是他判下的。
原来,自己便是这样要见到他的。
风渊听到笑声,颇有些不自在,他已不太清楚自己当年判了这小妖怪何种刑罚,只是他贪玩便烧了三百里的上鹿丘,破了伽蓝塔的禁制,委实胡闹了一些。
他将手中棋子落下,像是从前问了千百遍那样,面色微沉,很自然地问星如:“知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