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睫毛一抬,初升的月亮在眼底投入清冷的华采:“十八年前瑶台突然坍塌,一定是有人背后设计,今天你我都在,又发生了这样一出,阴谋者到底会是什么人?都到了这个份上,魔君依然不愿对我明言吗?万一再酿成什么大祸,后果你可曾想过。”
容妄脸色变了几变,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已经转过数个念头,然后他说:“余恨均真的是我杀的。”
叶怀遥眉梢一扬,容妄不等他说话,又道:“但那字并非是我所刻下,直到我离开之前,他脸上还没有出现。”
容妄说的是实话,若余恨均不是他杀的,他怎样也得提醒一句,以免叶怀遥遭到幕后真正凶手的暗算。
关键是杀人的确实是他,虽然不能明言自己做这件事的目的,但容妄实在不清楚中间还夹着这么一层隐情。
对方的嘴之前一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能听他开口好好回答个问题真是太不容易了。
叶怀遥见容妄神情不似作伪,便趁机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费这么大周章去拿?”
容妄叹了口气,终于说:“云栖君可知道魔族的上一任族长尘磐老人是怎么死的?”
叶怀遥拼凑了一下自己肚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传言逸事,不太确定地说:“我记得仿佛是被自己身上的什么法宝给反噬了……”
他头脑极为灵活,说到这里念头一转:“啊,你的意思是,那法宝与余恨均有关?”
叶怀遥这样聪明,让容妄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生怕沉溺其中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说道:
“不错。尘磐老人暮年的时候,身体衰迈,功力倒退,当时魔族便有人蠢蠢欲动,想推他下台。尘磐老人不愿放权,几经钻研,练成了一样名叫‘赝神’的法宝。”
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边泛起一点可以称得上是讥讽的笑容:“有了这样宝贝,果然叫他如虎添翼,狠狠收拾了那些不听话的部属。可是赝神当中积攒的血腥与戾气也越来越大,终于在一天夜间,趁着尘磐老人睡梦之中,反过来直接把他给吞噬炼化了。而后,赝神叛出魔族,不知所踪,魔族最后也因为群龙失首,而终究变成了那副分崩离析的模样。”
容妄用了“叛出”这样人性化的词语,就是因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赝神已经不能说是一件普通的法器,而发展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精怪。
他顿了顿,续道:“魔族动乱三千余年,直到被我重新归拢,才算重新像了点样子。这赝神威力奇大,自然也是要找回来的。我一直派人到处暗中寻访,却不知道它如何阴差阳错,竟然到了玄天楼分舵当中,又被余恨均私自觅下。”
玄天楼分舵当中自有私库,里面的宝物都是记了册的。当时余恨均身死,也不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叶怀遥还特意看过那宝物名单,只是并未发现端倪。
现在想来,原来是余恨均存了私心将宝物私留,那么他根本没有将东西登记在册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容妄冲叶怀遥道:“你应也明白,这赝神关系重大,我不亲自出马,也不可能放心。”
叶怀遥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抬眼端详了容妄片刻。
尽管明知道他这样打量是在忖度自己话中包含信息的真实性,容妄还是感到心头一跳,脸上麻酥酥的,只好绷住表情以做掩饰,倒是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叶怀遥也不知道看出来什么没有,说道:“所以你明明可以杀人之后迅速脱身,却偏要让我们看见,正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把注意力放在玄天楼和魔族的矛盾上面,从而掩饰赝神之事。”
容妄道:“云栖君一向聪明过人。总能……猜明白我的心思。”
叶怀遥一顿,道:“好,魔君既然坦言,那么叶某人也该识趣些,你要的究竟是哪一样宝贝,我不追问,可制住余恨均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又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
容妄本来想说我这样凶神恶煞的大魔头,杀人用得着想那么多吗?但对着叶怀遥,他那一身的戾气桀骜还是不由得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地说道:
“赝神有祸乱心智的作用,我过去的时候,他也已经神志不清了,无法控制,自己撞在了剑锋上面。”
叶怀遥听到这话,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赭衣男子的尸体,眼皮上那鲜红的“如意”二字,仿佛某种不怀好意的嘲讽。
如果容妄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如出一辙的两个血字,竟然跨越了十八年,将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命案联系起来。
叶怀遥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容妄没有杀了余恨均,等待他的,是否也会是这样的一刀?
可是这样的话,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在容妄还是在自己的身上?
叶怀遥道:“那你当初怎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又不说了。
本来想问容妄当初怎么不解释,但这实在是一句废话。
玄天楼和离恨天的立场从来对立,容妄的性格又乖戾嚣张,怎可能将这种魔族秘辛轻易说出。
别说是他,就是叶怀遥自己易地而处,要跑到魔族去办件什么事,也不可能跟人家仔仔细细地解释个清楚啊。
但是今天,他简直合作的不像话。
“既然事出有因,我便信魔君这一回,闯楼杀人的仇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算,这救我两回的情,叶怀遥也一定回报。”
长剑挽出剑花,又重新变回折扇,被叶怀遥挂在腰带上:“邶苍魔君,今日也算我跟你提个醒,此事幕后必定有人操控,内情绝不简单,阁下多加小心罢!”
容妄笑了笑,嗓音冰冰凉凉的:“多谢提醒。”
叶怀遥冲他一颔首,转身走出两步,又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
容妄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此时暮色四合,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在他背后摇摇欲坠,黑暗如潮水一般从四面涌来,将他的身形映成只一个单薄剪影。唯有双眸熠熠生辉,正自痴望着叶怀遥的背影。
大概是时机正好,此景动人,叶怀遥骤然又想起两人共同遇险的那一刻,容妄本来完全可以撇下他离开,却因此同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正色道:“容妄。”
叶怀遥从他这离开的时候,从来都没回过头,容妄盯他盯的肆无忌惮,冷不防被抓包了,还真是被叶怀遥吓了一跳。
再一听他用这样前所未有过的口气直呼自己名字,更是连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顺着华贵玄衣暗金色的纹路浸开。
叶怀遥或者不了解他,点容妄却十分明白对方的性情,他大概猜出来这人想说什么了,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嗯,你说。”
他也没有叫对方云栖君。
叶怀遥道:“咱们两个的事……纯属是一时神志不清发生的意外,大家都是男人,又非互相强迫,谈不上谁对不住谁,若非要说,还是我的责任大些。你要是这样,我就得闭关百年谢罪了。”
容妄一抬眼,叶怀遥摆摆手:“所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不必因此而感到愧疚,或是再责怪自己什么。”
他语气中带着独有的温和,一番言辞更是面面俱到,极为周全。
只有内心真的纯然善良和细致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柔软的像是在梦上流动的水,却又温柔到残忍,一点点凝成将梦划破的冰凌,坠到人的心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