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道,容妄的视线一直凝在叶怀遥身上,表情非常专注,每当叶怀遥稍微有点笑容的时候,他冷淡阴郁的面容上,便也会随之跟着露出些微的浅笑。
这个神情非常、非常的眼熟——
元献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个绝对不应该怀疑的人。
叶怀遥身边的那个小少年,阿南!
元献觉得自己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毕竟他第一次见到阿南的时候还是在鬼风林里,对那孩子的沉默腼腆记忆犹新。
堂堂邶苍魔君,怎么会跟那样一个贫苦少年扯上半点关系?
就算外形可以用法术改变,但他如何做到以一族领袖之尊放下身段,去给曾经的对手端茶递水,对他俯首弯腰?
元献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但他想,如果容妄真就是阿南,那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一定所图甚大。
元献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秘密,心神不属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这张靠窗放置的方形几案两边,叶怀遥和君知寒坐在对面,自己跟容妄则并肩坐了另一边。
元献:“……”
容妄:“……”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君知寒感觉自己被容妄和元献同时瞪了一眼,满脸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怀遥道:“请问君阁主和元少庄主,二位方才为何会在海面上动手?”
元献道:“我察觉到魔气,追出来之后看见海面上有一条全白纸船,于是想要看个究竟。”
他说着看了君知寒一眼,道:“在下却并未曾听闻过,君阁主还有这样的爱好,见识浅陋,多有得罪,见谅。”
君知寒微笑道:“我的爱好虽然广泛,但却并没有穿寿衣乘纸船这一条。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送死的。”
他说着,拿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赞了句“好酒”,不等几人问,便又讲了下去。
“这事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了。几位见识广博,应当都知道,我这酩酊阁搜罗天下异宝,每十八年举办一次夺宝会,会上的宝物部分由酩酊阁提供,部分由宾客们带来。到时天下英雄侠客们便可以聚在一起,或交换,或购买,或部分也可以由我赠送。”
酩酊阁的夺宝会天下闻名,叶怀遥曾经也几次受邀到场,自然对君知寒的规矩十分清楚。
这夺宝会说白了也是酩酊阁打响招牌的手段之一,拿出来赠送的宝物也都是稀世奇珍,甚至比平日里对外售卖的还要珍贵。
每回在夺宝会开始的一个月之前,赠送的宝物名单都会被挂出,吸引各路人员参会。
这种方法固然能够很快扬名,但与此同时,带来的麻烦也不少。
有些人自忖无法在会上拔得头筹,但又十分需要名单上的宝物,便会前往酩酊阁商议,想要以高价将宝物买下,再让酩酊阁换其他物品来代替。
但生意人以诚信为本,君知寒自然不会自砸招牌,也正是这个原因,每一届的夺宝会前,都会引起不少的纠纷麻烦。
要不是酩酊阁守卫众多,君知寒本人的功夫又是高深莫测,恐怕到如今早已经死上了十七八遍。
叶怀遥听他提起这夺宝会,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问道:“可是因为会上珍宝引起的纠纷?”
“明圣所料不差。”
君知寒笑着说:“几位可记得当年的名单上都有何物?”
他这夺宝会举办的不是时候,叶怀遥和容妄正好在当年出事,自然一点也说不上来,倒是元献还有点印象。
他想了想说道:“依稀记得是有忘忧见心草、阴阳丹、造化笔、长宵剑和乾坤夺元袋这几样。”
容妄白了他一眼,心道叶怀遥都出事了,他倒是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记的清楚,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其实夺宝会上列出的宝物清单不下数十种之多,也分为上品中品和下品,自然是等级越高,所要考较的题目越难,元献心高气傲,也只关注了几样最稀罕的珍宝。
“元少庄主好记性,岔子就出在这阴阳丹上面。”
君知寒道:“那一天,大约也是这个时节,我记得还下着雨,酩酊阁的宝物清单刚刚放出去不到半日,就来了一位自称名叫朱曦的客人。”
他略一顿,叶怀遥趁着几个人说话,提起筷子低调利落地夹了好几块桂花鱼条吃,觉得十分幸福。
此时君知寒停下话头,他也正好放了筷子,优雅举杯浅酌一口,一本正经地说道:
“‘烛腹极照,不过半砖,朱曦霄驾,洞彻八海’1,这朱曦是太阳的别称,他以此为名,倒是好大的气魄。”
君知寒道:“我乍一听这个名字,也是这样想的,且认为这一定是此人为了掩饰身份,而故意起的化名,但是又发生了后面的事情之后,我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从传说里的红日仙宫当中而来,不然怎会如此奇诡?”
他虽然尚且没讲出具体的事情,但此时景色亦是孤冷诡谲。
一座华彩精雕的画船停在干涸的河床之上,周围薄雾飘荡,一轮淡淡的灰白色月影孤悬天际,照着四下嶙峋的山石与重重灌木。
如此场景之下,竟让人听了君知寒这几句话,就打心眼里涌出一股极度的惊疑与不安之感来。
容妄眼睫微垂,漠然倚窗而坐,似听非听,倒是元献在旁边说道:“以君阁主的手段能耐,都会有如此之感么?”
君知寒道:“不光是我,酩酊阁的每一个当时见到他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当时春雨霏霏,天色渐晚,原本还有几分寒凉之意,可是我能够清晰地看见,朱曦一出现,那掉在他身上的雨滴就尽数化作水汽,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燥热。”
“然后他对我说,想要那枚阴阳丹。”
君知寒叹了口气:“阴阳丹的主要功效便是延年续命,天底下也仅此一颗。他既然想要,自然是自己或身边哪位重要亲友命在旦夕了。但我自然不能给他。”
元献道:“可事关人命……”
君知寒摆了摆手:“自从酩酊阁设立至今,何等的宝物没有见过,每一样都是世人梦寐以求,若是因任何一人坏了规矩,那以后也就会有二有三,酩酊阁便再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就算来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我也不会有丝毫通融。”
容妄眯起眼睛笑了笑,冲君知寒举起酒杯道:“君阁主不为外情所惑,是成就大事的人,令人佩服,来,敬你一杯。”
他们顾着喝酒说话,叶怀遥趁机又夹了点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