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父道:“等来日你们中了进士,入翰林院之后, 他便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掌管着整个翰林院。”
几人都点点头,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慎之贤弟。”
谢翎停下了脚步, 却见喊人的那个正是顾梅坡, 他从大门的台阶上下来,笑着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翎点点头,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会碰见寒泽兄。”
顾梅坡依旧是笑,道:“不知贤弟在何处落脚?”
谢翎道:“现在住在鼓东街,寒泽兄有什么事情吗?”
顾梅坡语气很是真诚,道:“自从上回一别, 我十分仰慕贤弟的文采, 你我如今又为同榜,虽说这回侥幸,小胜贤弟一回, 不过我还是将你引为知己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 叫人听了就觉得刺耳, 谢翎翘了翘唇角,笑了一下, 道:“寒泽兄自谦了,怎么会是小胜?会元与亚元可差得远了,希望寒泽兄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殿试时也要保持水平,连中三元才好。”
他的话不软不硬,态度竟然也很真诚,就仿佛是衷心希望顾梅坡能连中三元似的,再一对比之前顾梅坡的话,高下立分,简直是毫无风度可言。
顾梅坡哑在那里,谢翎冲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杨晔几人还在不远处等他,自然听见了方才那一番话。
杨晔不屑地道:“中了一个会元而已,有什么好了不得的,竟然还巴巴地跑过来炫耀,实在是看此人不起。”
晏商枝照旧挤兑他:“便是区区一个会元,也是你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杨晔顿时泄了气,偃旗息鼓,晏商枝又看向谢翎,道:“怎么样?”
谢翎摇摇头,道:“无妨,不必管他。”
晏商枝颔首,一行人便上了车,不远处,顾梅坡仍旧站在那里,半眯起眼来望着这边,杨晔打眼看了看,道:“慎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善茬。”
谢翎默然片刻,然后道:“日后再说。”
转眼时间就倏忽而过,到了四月二十一日,被所有士子们所瞩目的殿试要开始了。
是日大早,卯时初刻,三百名贡士身着袍服冠靴,从皇城的东华门而入,到了中左门附近停下,开始等候点名领卷,而送考生们入场的亲属随从也都在这里停下了。
殿试只考时务策论,所谓“金殿射策”,便是由此而来,时间只限当日,不许续烛。
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着贡士们前往保和殿,宫道宽阔无比,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脚步声,或轻或重,不绝于耳。
宫殿巍峨,此时天还未全亮,远处的大殿屋檐下还挂着灯笼,沉沉的夜色中,这座皇宫似乎仍旧在沉睡之中,还未醒来。
保和殿内灯火通明,几乎没有人敢抬头四处张望,俱是低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地砖上,三百名贡士皆是按照会试名次,分立大殿两侧,空气中安静无比,针落可闻。
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听那动静,似乎来的人还不少,终于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只见满目都是大红大紫的袍服,竟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自殿外鱼贯而入。
待所有的王公大臣们都站定之后,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几乎所有的贡士们都浑身一震,有些忍不住的便抬头去看,只见门口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肃穆威严,那是当今天子的仪仗到了。
升殿之时,作乐鸣鞭,众人立即跪伏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礼,同时三呼万岁,整齐的声音在保和殿空荡荡的上空传递开去,直震得脚下的地砖都颤抖起来,威势赫然,甚至有胆小之人,连腿都有些发软了,叩拜完之后,半天爬不起身来,还得旁人帮着拉扯一下。
唯有少许人尚能镇静自若,眼观鼻,鼻观心,不东张西望,也未有惶恐畏惧之色,谢翎便是其中之一。
这时,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宣和三十年甲辰科殿试,现在开始。”
“发策!”
所有士子们都在考桌旁坐下来,因为考桌高仅尺许,于是他们只能席地而坐,有那身形过于壮硕的,便不得不把脚缩起来,甚至有把整张考桌都顶起来的,看上去十分滑稽。
题目发了下来,上面写着头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谢翎略微皱起眉来,伸手取过砚台,开始研磨,他的眼睛却不看墨,只盯着那一行短短的字,像是入了神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一道目光看过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正是左侧坐着的顾梅坡。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笑笑,指着谢翎的砚台,道:“慎之贤弟,墨要溢出来了。”
谢翎停下手,仍旧是没有看墨,只是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寒泽兄提醒。”
顾梅坡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他才说完,谢翎便转过头去,似乎方才那一句只是随口客套而已,顾梅坡一哂,不再看他,继而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题目上。
那边,谢翎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始在宣纸上落下了他的第一笔: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
金殿之上,皇帝正半倚着,扫视着下面答题的士子们,宣和帝今年五十有四,自他登基那一日起,亲政已有三十年整了,此时他的鬓发上已出现了缕缕斑白,虽显老态,却自透露着一股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精光暗敛,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宣和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他半眯着眼,将整个大殿看了一遍,所有的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连袍角都不敢动,恍若泥雕木塑一般,他们倒还好,每日都面见天颜,早已习惯了。
惨的是那些作答的考生们,有那紧张的,额上都渐渐冒出了汗,在天子的目光看过来之时,握笔的手都有些抖了。
宣和帝看了一阵,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御前的那一排桌案上,看见了第二张桌子,眉毛挑动了一下,显然是有些惊讶,他开口唤道:“元霍。”
“臣在。”
那一列官员中有人动了,站了出来,一身朱色官服,发须皆白,正是元霍,跪地行礼。
宣和帝伸手朝旁边指了指,道:“今年还有年纪这样轻的举人?”
元霍听了这话,便立即心知肚明,但仍旧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正见着谢翎的侧脸,他低头写着试卷,运笔极快,对发生的这一切恍若未闻。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是。”
他仔细看过谢翎的会试试卷,谢翎年仅十七岁,对于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小了些,虽说年纪越小,越容易引人注意,也越容易出名,譬如宣和帝,一眼便看见了他,甚至当殿发问,然而元霍却认为,这对于谢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宣和帝似乎对于这名最年轻的举人十分感兴趣,继续道:“朕看他这次会试中了亚元,若是如此,那他岂不是十四五岁便中了秀才了?”
元霍声音依旧恭敬:“回皇上的话,此人是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十三岁中的秀才,宣和二十九年中的解元。”
“哦?”这下宣和帝是确确实实惊诧到了,又盯着谢翎看了几眼,道:“那此人岂不是个神童?”
这话却是在褒奖,元霍屏气答道:“回皇上,我大乾朝的读书人数以万计,然而能够在十三岁就中秀才的,屈指可数,所以也确实如皇上所言,此人能称得上是神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