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此时的心情非常欣慰,同时又带着几分感慨,她不觉想到了初见谢翎的时候,那时的她只听过谢翎的名头,而此前他们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施婳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寥寥几句话。
却不想今生,他们已有了如此深厚的牵绊。
正在施婳颇觉奇妙之时,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这位同案,敢问你方才这一段讲的是什么?”
这声音一出,满堂俱静,施婳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个青年书生站起来,仔细一看,似乎正是之前她和陈明雪在那竹林之外遇见的那一拨书生之一。
谢翎停顿了一下,冲那书生拱了拱手,从容答道:“在下讲的是汉纪之九。”
青年书生语带挑衅道:“何不讲六经?偏偏讲这些杂览?”
所谓六经则是读书人必读之书,分别是诗、书、礼、易、乐以及春秋,因为前两日董夫子和晏商枝几人都讲过了,是以今日谢翎才没有继续讲,而是讲了汉纪,没想到竟然有人起来质问了。
站在堂上的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仿佛是被问住了一般,堂下传来窃窃私语,都隐约骚动起来,似乎想看谢翎如何作答。
那提问的书生则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讲汉纪是没问题,实际上,在洗心堂讲学,想讲什么都可以,没有限制,只要讲得好,讲得精彩,都会令众人心服。
但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数载,不过是为了科举一途,而四书六经则是科举必考的科目,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讲这些,偏偏这一位,讲的是汉纪,并不在那四书六经之内,就令这些吹毛求疵的书生们有得说道了。
正经的经义不说,偏去讲那些杂览,可不是闲的么?
施婳看向堂上的谢翎,见他只略略停顿,在议论声响起之前,开口反问道:“以阁下之见,何谓六经?”
那青年书生没想到他不答反问,下意识道:“六经之要在于礼仪,其本质在于仁义。”
谢翎又问:“什么叫仁义?”
青年书生憋了一会,才答道:“心思中正而无邪,愿物和乐而无怨,兼爱众人而不偏,利万民而无私,此乃仁义。”
他一答完,才想到,不对,怎么反倒是他问起我来了?书生张口欲言,却听谢翎继续发问:“所以阁下之见,心正无邪,兼爱无私,都是仁义?”
青年书生想了想,这话是没什么问题,遂答道:“正是。”
谢翎拱了拱手,话锋一转,从容不迫地道:“汉纪乃是大家所著,流传百世至如今,必有其存在的道理,此中种种,俱是学问,值得吾辈学习揣摩,穷极一生,尚且不够,阁下方才批评某讲汉纪,实乃杂览之说,可是心思中正无邪,兼爱无私?还是阁下认为,天下藏书,不过尔尔,唯有四书六经可以入眼?”
这话的意思是,你刚刚还说心正无邪,兼爱无私是仁义,可是自己却看不起汉纪这些“杂览”,难道又是仁义之举吗?还是认为前人大家写下这么多书都是无用之作,全部比不得四书六经?
那青年书生被他这一番话问得目瞪口呆,平心而论,谢翎之前讲的很不错,而他只是想小小地刁难一下对方而已,却没想到最后问题会上升到这种高度。
在场的几位先生,包括山长在内,或多或少都有著书刊印,他若是敢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天下之书,除四书六经之外,都不值一提,他今日就可以收拾包袱滚回家去了。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青年书生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你这是诡辩,我说的是……是四书六经有那么多可说的,为何你偏偏要讲汉纪?”
情急之下说了这话,他忽然有预感要糟,果然,谢翎从容答道:“我第一次讲学,不懂规矩,请教阁下一句,难道是除了四书六经以外,其他的书都不能讲么?”
于是青年书生额上顿时急出了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令他背如针刺一般,刁难人不成,最后反倒自己被绕进去了,书生只觉得面如火烧,哑口无言,原本的矜傲之态顿时溃败如山倒。
过了片刻,山长沉稳的声音响起,道:“这位学生说的十分不错,才思敏捷更甚于常人,董先生,你这弟子收的好啊。”
一旁的董夫子也从微怔中回过神来,一息之间便切换至老怀大慰的表情,捻着胡须谦虚不已,一瞬间,满堂凝固的气氛消散了大半。
陈明雪悄悄靠近施婳,小声道:“你弟弟很厉害嘛。”
施婳心中也觉得如此,但是她只是抿唇一笑,抬眼朝堂上看去,却正与少年对视了个正着,于是,原本从容镇静的谢翎突然间,不淡定了。
第 51 章
看到施婳之后, 谢翎的表情只怔了短短一瞬, 很快便收起了惊讶,但是一旁坐着的晏商枝敏锐地有所察觉,他立即顺着谢翎之前看过的方向看去, 目光落在了施婳和陈明雪身上, 表情顿时就震惊了。
施婳忽然心道不好, 她正准备伸手去拉陈明雪,哪知还是晚了, 陈明雪一对上晏商枝的目光, 整个人就兴奋了,一个激动没坐住,蹦了起来,还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嗓子:“表哥!”
少女娇俏的声音在安静的洗心堂中传开,霎时间就引得众人纷纷回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无一例外, 皆是惊讶, 这里怎么有个女子的声音?
于是乎,施婳和陈明雪这个角落瞬间成为了焦点,陈明雪待看清晏商枝黑成锅底的脸色, 又见其他人的反应,立马一把捂住了嘴, 眼睛慌张地左看右看, 转个不停,心知自己闯了祸。
施婳心里想扶额,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陈明雪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见到了心上人,激动得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一嗓子便把她们给暴露得干干净净。
山长疑惑地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咱们书院的学生。”
陈明雪强自镇定地咳了一声,张了张口,似乎要说话,就在所有人静待的时候,她蓦然伸手,一把拉起施婳,两人拔腿就往门口奔去。
她们原本距离门口就近,所以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明雪已经牵着施婳奔出老远了,逃之夭夭。
洗心堂内顿时一阵哗然,书生们小声议论起来,直到上头的山长叫了一声:“安静。”
于是众人都纷纷噤声,空气安静下来,山长轻咳一声,道:“讲学就到今日结束了,这几日下来,想来诸位也颇有所得……”
陈明雪拉着施婳往前跑,穿过青竹长廊,她一边跑,一边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悦耳,如铃声洒落,施婳听着,也觉得她们今日这般实在是滑稽,不由也跟着笑,两人一边笑,一边脚步匆匆地跑出了书院。
看门的老丈正坐在那里打瞌睡,施婳两人如风一般跑了过去,他也没有发觉,兀自睡得沉沉。
等出了书院大门,两人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相视而笑,都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傻气到家了。
笑到脸都酸了,施婳揉了揉脸颊,陈明雪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啊呀,我忘记把东西送给表哥了!”
施婳揉着脸,笑着问道:“什么东西?”
陈明雪从腰间掏出一样物事来,施婳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佩囊,上面绣着并蒂缠枝莲,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雪字,算不得精致,但是看得出十分用心,这小小的佩囊承载着一份绵绵的少女心思。
陈明雪有些气馁,她略略鼓起腮帮子,遗憾道:“罢了,今日原是表兄生辰,特意想挑在今日送的,没想到最后被我搞砸了,看来只能再等几日了。”
不想施婳却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忙,我既然帮你,自然是要帮到底的。”
闻言,陈明雪的双目顿时一亮,惊喜道:“婳儿,你有办法?”
施婳笑吟吟道:“当然了,你随我来。”
她带着陈明雪,转到了书院大门的侧边,停下了,陈明雪小声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么?”
施婳点点头,陈明雪颇有些犹疑:“可是表兄他不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