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把粟米、玉米粒和高粱米和在一起,就着门前那破了口子的大石磨,推了一下午,她人小力气小,手都起了水泡,这才算把米面推成细细的粉。
花生米她没舍得用了,在灶上炒了炒,这要是饿了,吃几粒还能顶一阵子呢。
施婳往面粉中加了水,开始揉面,手上的水泡生疼生疼的,但是没办法,好容易才揉好面,天都黑了,她找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往盆上一罩,又把盆仔细藏好,仍旧还藏在神堂下面。
院子里的蛐蛐儿一声声地叫着,施婳就着天边的余晖出了门,她得去一趟村长家里。
梧村人不多,才将将十几户人,除了施婳她们一家,其他人都住的近,路边的杂草都长了成年人腰那么高,施婳走进去差点看不清方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面走去,小路尽头便是村长的屋子了。
入了夜,也没有人点灯,从前鸡鸣狗吠的小村子,此刻唯有寂静,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知是哪户人家中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叫喊着:“娘,我饿!我饿了!”
随即便传来妇人斥责的话语,在寂静中显得十分严厉,施婳往口中又扔了一粒花生米,哼着小调儿,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往前面去了。
眼看着村长家的屋子就在眼前,一个妇人端着簸箕出来,见了她,先是一愣,才不确定地道:“是庚子家的阿九么?”
施婳脆生生道:“是呢,村长爷爷在家吗?”
妇人道:“你等等,我问问去。”
她说着,转身回屋去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手上的簸箕不见了,只是道:“他在祠堂商量事呢,你去那儿找吧。”
施婳道:“多谢婶子了。”
她说着,又往祠堂的方向去,没多久,就见祠堂的大门在眼前,门开着,才进院子,便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青壮男人,大约有□□个,站的站,坐的坐。
老村长站在上边,见施婳来,便问道:“你哥呢?昨儿通知他了,今天傍晚来祠堂,也没见个人影,哪儿去了?”
施婳答道:“我哥走啦,他说要出远门去。”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一愣,便纷纷议论起来,老村长微微皱眉,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男人心直口快道:“庚子家的老三这是自个儿跑了?”
有人接道:“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们还想着他们家。”
还有人问道:“庚二,这事儿你不知道?”
庚二就是施婳的亲叔叔,他此时也坐在院子角落,听见有人问他,便慢腾腾答道:“我如何知道?”
施婳没说话,上头的老村长敲了敲拐杖,提起声音道:“先安静一下。”
那些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老村长环顾众人,过了一会,才道:“其中的利害我也跟大家伙儿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十里八乡的村子都跑光了,之前你们说不肯走,现在就剩我们一个村儿了,你们谁不想走的,自己留下来就是,咱村儿里还是要留根的,要走的今天晚上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祠堂这儿。”
听了这些话,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散了,老村长走在最后,慢腾腾地锁了祠堂门,见施婳还站在门口,便问道:“怎么不回去?”
施婳道:“村长爷爷,咱们这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去?”
她赶来找村长,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他们村地处大乾朝的偏西北位置,上辈子,他们是选择往北去的,原本想着北方近一些,州县又多,再往前面就是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自然是要更好一些的。
但是只有施婳知道,万万是不能往北方去的。
第 2 章
北方州县多,又近,是没错的,但是京师也近,他们离开村子之后,便是流民,一般的州县都不愿意接纳这种流民,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更别说,再过不久便要入秋,北方本不如南方气候好,秋冬的天气熬一熬,饥寒交迫,可是要熬死人的。
他们这里的旱灾算是比较严重的,从春天开始便是春旱,几个月不下雨,种子秧苗种下去,苗苗没几天就蔫了,天天浇水都没用,眼看着河道的水一天天干涸,新打的井也不出水,只剩下几口老井苦苦支撑。
等入了夏,更是滴雨不下,一直到如今,□□月了,地里干得能裂出口子来,跟小孩儿的嘴似的咧着,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一天只吃一顿,孩童都不长个儿,看上去跟麻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饿得急了,眼睛都是绿的,看到地上的活物都恨不得抓起来直接塞嘴里。
人过不下去了,就想着挪个地儿,总要活下来才好,上辈子施婳跟着梧村的乡邻们,背井离乡,原本是去北方,出了他们所在的邱县后,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流民食尽,最终艰难地到了袁州。
但是令人绝望的是,当地知州并没有接纳他们,甚至紧闭城门,流民们只得再又转往兰阳,一路上妇孺老弱有撑不住的,撒手去了,便拿一张破草席草草裹了,挖坑掩埋,到后面,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寻个山坳,把人往下面一扔,也就罢了。
那一批流民有数百人之多,经过几个月的磋磨,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十人,气息奄奄地到达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州县,施婳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只要想一想那可怖的场景,便觉得心底发凉,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还是否活着,卖妻鬻女,已成常事。
倘若他们当时去的不是北方,而是南方,或许情况不会如此惨淡,施婳后来听说,南方的州县一开始是愿意接纳流民的,一来南方富裕些,二来温度好,气候好,运气好些,说不定半路上就能得到安置。
所以这一次,他们不能往北方去。
老村长将锁匙收起来,答道:“是去北方,你到时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过来祠堂,咱们便出发,可莫要忘记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施婳跟在他身后,声音脆生生道:“村长爷爷,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老村长笑道:“做的什么梦?梦见你爹了?”
施婳眼睛一转,顺势回道:“正是呢,村长爷爷怎么知道?”
老村长呵呵笑道:“我随口一猜的罢了,怎么?想你爹了?”他说着,又叹息一声,觉得这小娃娃实在可怜,爹去的早,亲娘只顾着自己活命,亲兄长也自寻生路去了,从没有人想过她一点半点,虽然有一个亲叔叔,但是到了眼下这关头,自家都顾不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她?
施婳笑着道:“我梦见我爹爹在院子里屋前屋后地挖井,最后说,‘南边儿出水了’,然后我就醒了,村长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村长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爹是这么说的?”
施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答:“是呢。”
老村长面上浮现几许沉思,施婳见了,便知已然水到渠成,笑嘻嘻道:“那村长爷爷,我先回去啦。”
“等等,”老村长追问道:“你爹还说什么了没?”
施婳摇摇头,道:“没有啦,就这一句呢。”
老村长摆手,道:“你先回去吧,可别忘了明天早上来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