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舍不得。
那些暴躁发怒,那些难以止住的相互折磨,不过他是心底的不甘在作祟。
偏偏是辰羡!凭什么是辰羡!
再多的恶语相向,再多的折辱,他心里都一清二楚,就是她,只能是她,再不可能是别人。
既然只能是她,他又为什么要执念这么多年?
梁潇在府门前下马时趔趄了一下,若非姬无剑眼疾手快上来搀扶他,险些在门前扑倒。
他踯躅了几步,还是去了中殿。
寝阁茜纱上透出莹莹暖光,梁潇舒了口气,看上去姜姮还没有睡。
他轻步走到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棂。
里头本有细微翻书的动静,他敲窗后静止了几息,紧接着传来杌凳被拖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姜姮从里面把窗打开。
她看上去已准备就寝了,穿着薄绸寝衣,黑发散落在身后,妆容洗净,素面寡淡。
梁潇凝着她,半晌未言。
姜姮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禁问:“你怎么了?”
梁潇开口时,嗓音中有股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沧桑沙哑:“姮姮,和我在一起的七年,你是不是过得很难受?”
姜姮微怔,没有言语。
梁潇继续道:“我是不是至今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姜姮还是不说话。
梁潇往后退了几步,抬起手开始甩自己耳光。
“啪啪啪”几声脆响,惊飞栖息枝桠上的几只鸟雀。
姜姮冷目看他打自己,打了几十下,脸都打出血来也不停。
姬无剑闻声赶来,忙上前掰着梁潇的胳膊阻止,梁潇将他甩开,想要继续打,被姜姮喝止。
她的声音淡淡:“好了,晏晏已经睡了,再打下去,就要把她吵醒了。”
她道:“你若真知道错了,未必不能补偿。现下放我和晏晏走,这事情就算了结。”
梁潇闭了闭眼,道:“我会放你走,但不是现在。姮姮,我要做一件事,此事成败与否牵扯众多,而今虽然平静,已然暗潮汹涌,如果这个时候把你们放出去,你们会有危险。想想当初你和晏晏在城郊遇刺的事吧。”
姜姮退回来,抬手关窗,梁潇眼睁睁看着她的脸消失在花枝藤影浅映的茜纱窗后,痴怔许久,还是弯身坐到了寝阁外的石阶上。
一夜天明,他需得整理精神,再去一趟大理寺。
在走之前,檀月来找他了。
自打上一回他把她带到御前,与皇帝相亲不成,她很是寂寂了一阵,这些日子才渐活泛起来。
她手中依旧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淡匀胭脂,捧到梁潇跟前。
梁潇心中有些烦,没给她好脸色,道:“檀姑娘可能不知道,本王并不喜欢吃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下回就不用劳力了。还有,你与官家虽不成,但他依旧挂念你,托本王照顾,待他日檀先生出来,你们父女便可团聚。”
他这话说得一点余地都不留,檀月立即双目莹泪,垂下眸子,泪珠吧嗒吧嗒掉落。
梁潇不可能去安慰她,越过她,径直走了。
他以为不过一个寻常姑娘,谁知檀月还能做出更进一步举动。
梁潇去大理寺徘徊了一圈,果不其然有几个朝臣向他投诚,说要脱离崔太后改投他的麾下,他照单全收,当即便下令停了这些人的刑罚。
他坐在牢狱唯一的一把檀木椅上,笑吟吟看着这些狼狈不堪的三姓家奴,道:“你们在朝中应有不少朋党吧,若能拉拢些入本王麾下,本王可许你们连升三级。”
那些人面面相视,忙应是。
接下来几天,有不少捱不住刑罚的犯官投靠梁潇,梁潇不需辨别这些人是否忠心,照单全收。
科场舞弊案雷声大雨点小,只杀了祸首淳于彬和几个捱不住刑罚的官吏,便匆匆落幕。
朝中针对梁潇的猜测也从同情新政党到纯碎是与崔太后在夺权。
梁潇以为能得几日清净,谁知辰羡愤怒找上了门。
他早就料到他会来,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这些日子辰羡随宣叡四处拜访民间的有识之士,有落第仕子,有归隐鸿儒,有一点长进,事情做得隐蔽了许多,不再像过去什么都明火执仗,专等着人来抓把柄似的。
看来人非得经受些挫折,碰些壁,才能成长。
梁潇耐心听完他的质问,笑道:“这便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谁说善恶终有报?世间有得是恶人逍遥法外,谁能耐他们何?”
辰羡质问:“所以你这是在利用我?利用我为你拉拢朋党?”
梁潇道:“这是第二课,不要轻信于人。”
辰羡气堵,脸涨得通红,拂袖而去。
出了院门,却撞上一个熟人,檀月对于在王府内见到他甚是惊讶,远远见他走来,熟练地绕过曲水楼台,瞧上去对这里很熟悉,她惊愕:“孙先生……”
辰羡冲她颔首,嘱咐她保重,便要走。
檀月叫住了他,试探着问:“您最近可曾与家里的娘子通过书信?”
辰羡并不知姜姮和晏晏已被梁潇扣在了王府中,更加不敢往槐县去信,这是京城,梁潇手眼通天,若是去信,岂不多几分暴露姜姮没死的可能。
他不欲与檀月多说,只敷衍地摇头。
谁知檀月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凑近辰羡,低声道:“我知道她在哪儿,就在这里,还跟摄政王关系暧昧。”
第82章.(1更)晏晏朝着远方喊:爹爹……
檀月那日被梁潇回绝后一直不甘心,虽则女儿家好颜面,但还是放不下这倾心已久的男人,那日尾随他想再试一试。
眼见他顺着游廊走去了中殿。
说起来那日也怪,平常摄政王身边都是有几个护卫的,但那日身侧空空。
檀月不敢跟得太近,在松柏下藏身,探出双眼睛,依稀看见蓊郁枝叶掩映下,一个身子婀娜的女子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漫步。
摄政王伸出胳膊想要自她手中接过孩子,被她略微偏身躲过了。
檀月壮着胆子上前,看清了那个娘子的真面容。
美人云鬓花颜,总是相似的姹紫嫣红,但她偏偏见过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令人匆匆一瞥再难忘怀。
即便身处坏境不同,穿的衣裳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槐县的荆娘子。
檀月的心情当时是很复杂的。
有几分愤怒,有几分窃喜,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涩。
明明是有夫之妇,还抱着孩子勾引摄政王,孙夫子终日在京城劳碌奔波,怕是还不知道他家娘子早成了摄政王的禁脔。
窃喜的是摄政王不会册立这样一个罔顾礼法不守妇道的女人为王妃,充其量不过就是个玩物,她就还有机会。
檀月到底还有几分聪明,没有当场大吵大闹,而是悄悄地离开,静待后图。
谁知今日清晨,有侍女在她房外议论,说有位从槐县来的孙韶龄先生来拜见摄政王了,虽然腮颊上有刀疤,但模样生得很是俊秀清隽,不少小侍女都偷偷地去看他。
檀月心知机会来了,便在摄政王书房外的鹅石小径上守着,只待他来了,把事情告诉他。
但这位孙先生的反应在檀月看来却很是奇怪。
没见他多么吃惊,或是吃惊被仓惶所掩盖,整张脸煞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嘴唇翕动,双手低颤,遥遥看向摄政王的书房,蓦地冲了回去。
这短短的功夫,梁潇已经走了。
姬无剑收在书房外,冲辰羡躬身鞠礼,道:“世子,殿下去后院了,不方便招待您,您还是请回吧。”
这是檀月第二回听旁人喊孙先生世子。
她这些日子住在摄政王府里,除了去大理寺天牢看望爹爹,其余时间皆在这红墙黛瓦的四方院落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曾听闻坊间对于梁世子复活的传言。
檀令仪虽然带着这个女儿走南闯北见惯世面,但毕竟是女儿,当年新政的事没大说与她听,在她记忆里,有点关于卫王和梁世子的模糊影络,可是却不敢把梁世子和眼前这位看上去落魄仓惶的孙韶龄联系在一起。
她心中疑虑,辰羡却已经冷下声音,冲姬无剑道:“这王府终归还是我的家吧,兄长既然去后院了,那么烦请阿翁也带我去,我还有些事方才没有与他说清楚。”
姬无剑犹豫了少顷,侧身抬袖,朝辰羡做了个请的姿势。
檀月这会儿倒是聪明起来,笑吟吟冲姬无剑道:“既是殿下的家事,那我这个外人多有不便,就不跟着去了。”
姬无剑冲她颔首,面无表情地引着辰羡去后院。
姜姮习惯于在上午阳光正盛时抱晏晏出来晒晒太阳。
往常这个时候,梁潇都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她们的,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两边阙楼高耸,不时有云雁展翅飞过,天空湛蓝,一望无云。
晏晏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吧嗒着小短腿走来走去,手指随着天边云雁掠过的影儿咿咿呀呀。
姜姮在一旁看她,冲她微笑。
从前没有生孩子的时候,她经常会因为梁潇而陷入牛角尖,觉得人生昏暗无望,活着没有半分趣味。可自打晏晏出生,不管遇见什么令人绝望着恼的事情,她都再没有过当初阴霾压顶的窒闷,总觉得,总会柳暗花明,后面会越来越好。
原来是母亲赋予孩子生命,也是孩子给予母亲希望。
姜姮莞尔,笑靥舒展,目光流动如水温眷凝睇着晏晏跑动的身影。
正当一片祥和时,梁潇快步走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前几天狠命抽自己的红肿,偏神情凛正严肃,说不出怪异。可当一见到晏晏,那严肃又似坚冰融成春水,脉脉温柔,随手将晏晏抱了起来。
自打那夜晏晏要喂他饭,要让他抱,姜姮就不大拦着他们父女两亲近了。
梁潇抱起晏晏,伸出手用指尖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晏晏又重了,最近饭吃得很香吧。”
晏晏这孩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娇小瘦弱,但肉长得紧实,颠在手里才能试出分量,小胳膊坚实用力,抡圆了拍到梁潇脸上,已经能试出疼来。
姜姮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半天才问:“你怎么今天回来得早?”
梁潇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挪了挪,温声而耐心地冲姜姮道:“科场舞弊的案子告一段落,眼下只有抵御北狄侵扰这一桩事,我能得闲来多陪陪……多陪陪晏晏。”
姜姮点了点头,道:“你那天晚上说会放我们走,是真的吗?”
梁潇脸上闪过落寞,还很快化作柔煦如春风的笑:“是,等我把一切安排好,会送你和晏晏远走高飞的。你喜欢槐县,我便派人把你们送回槐县,我还会给你们准备一些钱和人,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