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荧煌,廊庑掩映,篾竹细帐在晚风和煦中轻轻摇晃,落下一地斑驳影络。
姜姮盯着落在裙边的影子发呆,侍女引人进来,笑着说:“王妃,谢夫子来看您了。”
她有些微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去,却果真见谢晋踏着晚霞朝她走来,褒衣博带,清雅宜人。
他在姜姮跟前站定,冲她慈和一笑:“姮姮,我回来了,来晚了,你不会怪夫子吧?”
姜姮目光微有呆愣,旋即敛衽冲谢晋施弟子礼,“能见到夫子就好,不拘早晚。”
两人寒暄过后,进花厅喝茶。
谢晋早就听闻姜姮有孕,再加上姜家复爵,他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几回欲言又止。
花厅内未燃熏香,只在煴檀香案上的羊脂白玉梅瓶中插了一把梨花。
花瓣洁白如雪,花枝婆娑伸延。
谢晋弯身坐在香案后,叹道:“我去见过墨辞,他情绪极为不稳,你要多安慰他,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有丝毫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姜姮点头应下。
谢晋提及朝中局势,这些年崔氏凭借裙带迅速崛起,特别是王瑾死后,趁机吸纳了部分残余势力,虽无法和梁潇抗衡,但仍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特别是崔家现在真正的掌权者是崔太后和崔元熙,这两个人都是人精,谙于算计,擅玩权术,假以时日能否与梁潇分庭抗礼亦未可知。
姜姮听得仔细,倒不是对这些朝堂风云多感兴趣,而是除了谢晋,再也没有人会如此严肃细致地在她面前谈论分析朝政局势。
这么多年,不管她多么顽劣,多么不争气,好像谢夫子一直视她为爱徒,倾心教导,希望她多知晓些道理,从未放弃过她。
两人一直谈话到暮色降临,谢晋才起身告辞。
他走后不消一炷香,梁潇就回来了。
梁潇早就听侍女禀告过姜姮这一天都见了谁,用了什么膳食,是否应时饮安胎药,瞧上去心情颇好,坐到绣榻上,将她搁在自己膝上,把玩着她的一绺青丝,笑说:“你若喜欢崔兰若,便让她多来陪你。可有一点你要上心,她毕竟姓崔,不得不防范。”
姜姮敷衍地应下,打了个呵欠。
迎来送往几个时辰,她也该累了。
梁潇将她打横抱起,拂开綦文丹罗帐,小心翼翼放在榻上,凑身过去亲她。
亲着亲着,他要脱姜姮的衣衫。
姜姮慌忙想拢住衣襟,擦着床榻向后挣扎,姣白面上满是惊慌,可突然想起什么,静滞片刻,却不再反抗,将手搭在梁潇的身上,甚至唇角边绽起一抹妖冶妩媚的笑,无声地撩拨勾引他。
梁潇微愣,目中闪过惊异,覆在衣衫上的手颤了一下,美人温软娇柔在怀,却让他霎时感觉到一股凉意在心内蔓延。
他尚拽着姜姮的衣襟,五指缓慢合拢,紧攥成拳,连带着姜姮的衣衫亦拽出道道褶皱。
“我只想亲亲你,然后再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颓唐又愤怒,压抑凛声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亲亲你,你这么想这孩子死吗?”
姜姮松开他,躺回榻上,无谓道:“瞧你,就爱多心。有什么关系呢?从前你不也干过这事吗?”
梁潇脸色涨红,深感难堪,微弯的臂膀还维持着抱她的动作,蜷身坐在榻上,低眸瞧她,见那张美艳的脸上闪动嘲讽,漫然斜睇他。
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好,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完,自己把外裳脱掉,侧身躺在她身边,隔着锦被揽住她,想要把这气忍下来。
第45章.(2更)姮姮,你不是战利品,……
两人睡了一宿,姜姮总是睡得不安稳,清晨早早醒来。
见帷幔半挽,梁潇坐在榻边,披一件单薄寝衣,腿边一方檀木匣大敞,他正低头仔细翻看崔元熙送她的志怪书册。
姜姮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早把里面的籍牒和路引拿了出来,藏到稳妥的地方。
她悠闲地拢着锦被,斜目看他。
“醒了?”梁潇头都没回。
姜姮嗤笑:“我竟不知道,你也喜欢看这些。”
梁潇面色平静地捻动书页,皱眉:“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姜姮抬手撩动帷幔垂下的璎珞,咯咯笑起来:“我如今的样子皆是从你那里学来的,说话、做事……不过学了个皮毛。”
梁潇又觉得胸口发闷,直觉这么早晚各叫她气一回,自己就离被气死不远了。暗自纾解,只当她怀孕辛苦情绪不稳,再忍八个月就好。
姜姮见他不语,挪动着爬起来,从身后搡了他一下,悠然问:“你怎得不说话啊?我说得对还是不对呢?”
“对,你说什么都对。”梁潇把书册合上,重新放回檀木匣子里,转身看她,道:“那崔兰若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若觉得新鲜,让她给你解个闷,不必深交,有辱身份。”
姜姮撩了撩胸前微乱的青丝,讽道:“那又是谁造的孽呢?我看,那些逼良为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正经。”
梁潇又觉这句话在影射自己,刚疏通的气霎时又噎住。他瞧了她一会儿,起身往外走。
姜姮倚靠在榻边,懒懒地问:“你去哪儿?”
“出去透口气,省得早早叫你气死,你还得守寡,怪可怜的。”
梁潇出来梳洗,穿上家常的青緺云鹤如意纹缎衣,借着晨光批复了几桩紧急的公务,见姜姮迟迟不起,就让侍女去把她叫起来。
他盯着她用早膳,边吃边说:“崔元熙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戏法班子,说要做东贺你有孕之喜,邀我们去他的新园子。”
姜姮心想,这崔元熙可真能折腾,如此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又出身世家,与崔太后的关系比梁潇还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怎得这么多年竟让梁潇占了上风?
梁潇脸上浮现出微妙神情,带了几分不屑,几分悠长,像在逗弄将要落入陷阱的猎物,漫然道:“你好好梳妆打扮,过些时候我来接你。”
姜姮本与崔兰若约好今日闺中相聚,如此只能作罢。
差两刻午时,梁潇依约回寝阁接姜姮,她只做了家常装扮,蜜合染缬广袖裙,披披帛,梳参鸾髻,簪凤头钗,脂粉淡淡敷,显出玉质剔透、高贵清媚的美。
甫一在新园亮相,便夺尽风头,崔元熙忙于应酬宾客,可一双眼睛总找机会往姜姮身上瞟。
梁潇携她坐上席,看得一清二楚,只冷笑。
原来崔元熙今日不光请了梁潇和姜姮,还宴请了姜家人和顾时安,姜照腿脚不灵敏,便让姜墨辞和林芝芝来。
酒过三巡,崔元熙看上去微醺,举着酒樽敬过梁潇,晃悠悠道:“我前些日子整理王瑾一案的卷宗,发觉了一桩有趣的事。”
败军之将,无人关心,只当给东道主面子,敷衍地看向他。
“这厮在陷害摄政王的同时,竟指使人在坊间散播谣言,说我当年监斩梁渊世子时动了手脚,以牢中死囚代替,暗中救出了梁渊,以谋后事。”
话音落地,席间霎时静悄悄。
崔元熙恍若未觉,晃着杯中美酒,笑道:“王瑾这人本事不大,心倒不小,妄想一箭双雕,把我也给绕进去了。幸亏摄政王雷厉风行,早早将这人收拾了,不然留着也是祸害。”
梁潇冷眸看他表演,姜墨辞却耐不住,问:“那么传言是真是假呢?”
崔元熙一愣,笑意更浓,似是笑他单纯,亦这问题荒谬,他道:“这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当年局势乱,天牢里跑了几个死囚犯,而大理寺刑官又用刑没个分寸,伤着了梁世子的脸,导致行刑验身的时候多费了些周折,所以才生出来那样的传言。”
“斩他可是先帝下旨,我敢违抗吗?”
他说话虚虚实实,明面上是在澄清,却好像故意给人希望。
姜姮凝神听着,手不自觉绷紧,将茶瓯握得咯吱响。
梁潇转头掠了她一眼,问:“你相信吗?”
姜姮沉默片刻,道:“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活着又能怎样呢?”
“不怎样,能活着,总比死了好。”
纵然知道崔元熙这个时候提辰羡必然是不安好心,想要搅动浑水,乱梁潇的心,可还是被他撩起几点希望的火星。
姜姮一整场宴都心不在焉,梁潇的脸色亦越发难看,哪怕崔元熙和顾时安中间对诗助兴,也未换来他半分展颜。
宴席匆匆而散,崔元熙亲自送梁潇和姜姮出宅邸,应酬了几句,待两人上了马车,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尽头。
梁潇下颌紧绷,车外撩动的树影映进来,显得神色阴翳,他冷声道:“你就算真在心里盼望他还活着,也多少顾及下我,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那么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
姜姮正在出神,闻言不由得皱眉:“弟弟的命还不如你的面子?”
“什么弟弟的命?”梁潇讥讽:“崔元熙的话能信吗?以他的立场,留着辰羡的命做什么?专用来对付我吗?他若有这般远见卓识,我倒真要佩服他。”
姜姮道:“可是当年大理寺监牢出了那么多意外,桩桩件件都与辰羡有关,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然呢?”
姜姮垂下头,勾颤手指,不想再与他说。
两人冷面相对了半路,梁潇倏地问:“姮姮,你是不是后悔了?”
姜姮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抬头看他。
他接着问:“如果时光倒流,你是不是不会再选择我,而会选择辰羡?”
姜姮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嘴唇翕动,梁潇立即扑上来,捂住她的嘴,摇头:“好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不需作答——不许答。”
伴着这句话,有轻啸自耳侧掠过,紧接着是极闷顿的一声响,姜姮睁大了眼,看见原先梁潇坐的地方,身后车壁上插着一根短箭。
梁潇反应迅速,忙展臂将姜姮护在身后,撩开车帘看去。
马车行至西郊别馆附近,数百黑衣人一拥而上,与守卫厢军厮打起来,周围乱做一团,惊马嘶叫,虞清杀出一条血路,在马车前喊:“殿下,马车内目标太大,劳烦您和王妃下马。”
梁潇护着姜姮跳下马车,见这些黑衣人杀招凌厉,配合有素,厢军抵挡困难,竟被他们杀得节节败退。
数十厢军环绕在梁潇周围,护着他和姜姮往街巷里躲。
乱箭不时自身侧飞过,梁潇将姜姮紧护在怀里,轻声说:“别怕,没事。”
姜姮本能地去摸肚子,待反应过来,不禁愣怔。
巷边鳞次筑着彩棚,虞清想要护送二人躲进去,谁知半路竟又杀出一支队伍,黑衣利剑,凶猛地直朝梁潇袭来。
虞清战得吃力,边退边喊:“殿下,我早就说了,既然大局已定,应当将城外守卫撤回来一部分近身保护您,这般大意,小心叫人擒贼先擒王。”
梁潇打退围绕上来的杀手,道:“是呀,若我这贼王死了,你们这群小贼还有活路吗?”
虞清语噎,愈加愤懑,战起来也更凶狠。
因敌势汹汹,梁潇顾着杀敌,松开了姜姮的手,她趔趄后退,堪堪躲过几拨攻击,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不慎扭了腰,肚子疼起来。
她嘤咛一声,跌坐在地上,额头尽是冷汗。
梁潇听到动静,略微错神,招势慢了些,被刺客寻到疏漏,攻起薄弱,他胳膊上挨了一剑,有鲜血滴落,但他顾不得,只一心朝姜姮奔过去。
他伸出手,将要触到她的时候,听得一声剑啸,扭头看去,只见剑芒银亮如冰,刺向坐在地上姜姮,想都没想,侧身挡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