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看过那些卷宗,心底一阵阵后怕,若非姜姮闹了那么一通,将他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他绝无可能去了解晋云这个人。
他连夜发落处置了数十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阁,却仍旧只能隔着门与姜姮说话。
姜姮躺在横榻上,身下一张柔软狐皮,腋下一块莺锦蝉縠馥枕,只要她不开口,侍女们就不敢去给梁潇开门。
她闹这一通,一为公,二为私。于公为民除害,于私为顾时安铺路仕途,为自己立威。
虽然在外看来,晋云罪有应得。可在内,谁都知道是晋香雪和她冲突之后,梁潇才处置晋家的。
侍女们都怕她,就算有些事不得不请示梁潇,也学会暗中来,小心翼翼顾全她的脸面。
她软弱了八年,能一朝扭转到这地步,已是难得。
她遐思冥想,耳边飘来梁潇的声音,十分聒噪。
“姮姮,你开门,让我进去吧,我……”他终究舍不下脸面认错,只道:“我已经处置了晋云,这些年我腹背受敌,难免会有疏忽,你就原谅我这一回。贪官污吏历朝历代都有,不从我这里开始,也不会在我这里结束。”
姜姮以手擎额,看着窗外圆月,皎皎浮光晕染在天际,莹然透亮。
她不理会梁潇,知道他不会委屈自己,果不其然,他在外求了一炷香,直接让内侍把门破开。
他身披寒霜闯进来,见姜姮横卧于榻,一张薄锦被覆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浮凸的身段。
她背对着他,怅然道:“辰景,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要记得,若我当真不如从前爱你,那也不是我的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梁潇心里郁结,终于忍到头,挽袖子上前把她掰过来,摁住她,抬起下颌,正对她的眼睛,气势凛凛,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除了我,你还能爱谁?”
姜姮任由他摁着,满不在乎道:“我谁都不爱,只爱我自己,可不可以?”
梁潇与她气冲冲对视片刻,蓦得软了下来,放开她,弯身坐在榻边,低落道:“姮姮,我也不想,你能信我吗?我不想。”
姜姮内心痛快淋漓,温柔而无情地说:“不信。”
她对上梁潇那双俊美炯神的眼睛,痴痴笑了:“我不信你啊,怎么办?我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你呢。”
第38章.(1更)我们得有个儿子。……
梁潇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只不过各自角色互换了。
他气堵,可又无可奈何。
僵持了片刻,梁潇决心强行将这一页掀过去,自薄锦被下摸出姜姮的手,悠然道:“姮姮,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说说高兴的,驿官八百里加急传讯,你父亲和兄长明天就到了。”
姜姮微有动容,看向窗外圆月,冰霜消融,浮上暖色,却不肯对着梁潇。
梁潇历来脸皮厚,自己弯身脱下靴子上榻,躺在她身边,亲柔地说:“我明日抽空陪你一起去接他们,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夫妻恩爱,你过得很好。”
姜姮暗骂他卑鄙。
梁潇犹自我麻痹,沉浸在虚构的美梦中,似是真入了戏,念叨:“此番你兄长是带家眷来的,你那三个侄儿和侄女也跟着来,我们要给孩子们备份礼,你可想好了?”
姜姮不胜其扰,干脆闭眼调整呼吸假装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她本想避开梁潇独自去接家人,谁知马车套好,将要启程时,梁潇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他发间落雪,犹如霜白,带着一身寒气钻进马车,习惯性来摸姜姮的手。
姜姮深吸一口气,躲开他,将手背到身后,微笑摇头:“太凉了。”
梁潇微怔,便不再强迫,让姬无剑给他一个手炉,抱着手炉认真暖了两刻的手,直到手心手背皆暖融融的,才重新去抓姜姮的手。
这一回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他的手很瘦,修长匀亭,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茧,握得她稍稍用力时会觉硌得慌。
姜姮略微挣扎,梁潇便沉下眉,不满道:“我的手不凉了。”
她无奈:“轻一点。”
梁潇狐疑看她,试着松开劲,但仍重重包裹她的小手,不肯让她甩开自己。
这般执拗,又不安。
姜姮懒得与他较真,靠在车壁打盹儿,马车慢悠悠驶出西郊别馆所在的街衢,在戒备森严的街口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来。
她立刻睁开眼,见梁潇的脸近在咫尺,正抬起一只手将要抚上她的肩胛,像是要叫醒她的模样。
见她清醒的这般及时,他意识到什么,失落叹道:“原来你醒着,只是不想与我说话罢了。”
姜姮顾念亲人将至,勉强出言安慰:“我只是累了。”
安慰得太敷衍,梁潇显然不信,显得更加低沉。
姜姮懒得再与他多费劲儿,只是临下马车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凝声提醒他:“我父亲和兄长来了,你答应过我的,要恢复姜国公爵位。”
梁潇怎可能忘记这件事。
只是原先计划要左谏议大夫晋云上奏,他顺势答应。如今晋云中途折戟,一切计划被打乱,只能尽快决定新的谏议大夫人选,让所有尽快回归正途。
一为恢复爵位,二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崔元熙。
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乱了阵脚,在他面前示弱。
梁潇搀扶姜姮下马车,道:“我想让顾时安暂时接替谏议大夫一职,你觉得他可以吗?”
此时不比在京城,名士俊彦云集,随手就能挑出人来填缺。
在襄邑,凡有资格接任的无不肩负要职,那些觊觎此位的,又都欠些火候。
正巧顾时安在查办晋云时露了脸,让梁潇生出这心思。
姜姮状若不在意:“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比晋云差吧。”
梁潇颔首:“他要是做得好,就带他回金陵。”
这话信息量太大,姜姮一时诧异:“回金陵?”
“崔元熙总不会白来,总要带来些让我满意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我们就拔营回去。邸报上说,关西道节度使蠢蠢欲动,想来皇帝和太后都坐不住了。”
姜姮想不出来合适的价钱会是什么,他已经位极人臣,执掌军政大权,还缺什么?
但她未问出口,因为远方来的那辆驮载亲人的马车停在闸口,兄长和嫂嫂合力将父亲连同轮椅抬下车。
厢军搜查过他们的身上,确认无利刃才放行。
姜姮甩开梁潇,拎起裙摆快步跑向他们。
她跪在父亲膝前,双目涌泪,抽噎难言。
姜照八年未见女儿,亦是心头凄楚,摸着她的额头,哑声说:“姮姮,别哭。”
他老了,华发丛生,眼角满是褶皱,昔日战将因为受过刑而不良于行,从前的那点潇洒傲气和凛凛威风皆消失不见,就是个一般的平庸的老人,泯于众人。
姜姮长跪不起,啜泣:“女儿不孝。”
姜照含泪微笑:“不,女儿很好,姮姮永远是父亲的好女儿,善良懂事,而且,越来越漂亮。”
姜墨辞眼见梁潇走近,弯腰把妹妹搀扶起来,低声道:“别哭了,我们都很好。”
他和林芝芝领着孩子朝梁潇鞠礼,梁潇在孩子们面前倒像个人似的,纡尊降贵亲自一个一个扶起来,摸他们柔嫩的脸蛋,笑问:“不是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吗?”
姜墨辞道:“囡囡睡了,还在马车里。”
他和林芝芝皆小心翼翼,生怕孩子吵嚷惹梁潇不快。偏姜照浑然未觉,坐在轮椅上朝梁潇伸出手,笑问:“辰景,你这些日子好吗?怎得沿途净听说关于你的传言?”
一见姜照的样子,梁潇就知道姜墨辞回去后并没有把在金陵的恩怨波折说给他听。
梁潇也当做没有那些事,郑重走到姜照身前,抬袖躬身向他施晚辈礼,恭敬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从前,梁潇还做王府公子时就挺喜欢这位便宜舅舅。
姜照是个赳赳武夫,凡事喜欢直来直去,同内宅妇人的琐碎心机截然不同。他一直驻守闽南,自打知道老靖穆王还有一个庶长子,每回千里迢迢送辰羡礼物时都会再给梁潇备一份。
梁潇顾念礼数,再不情愿,也会像模像样地写一封书信寄去,谢他的关照。
谁知姜照竟当了真,还正儿八经与他回过几封。
信中夸赞他笔力遒劲,文采斐然,鼓励他好好念书,将来为国效力。
梁潇浸淫朝堂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党同伐异,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如姜照这般,一腔热血为国,忠肝义胆,纯善热情,像是一团炙热的火,恨不得把自己烧尽来温暖着疮痍百孔的人间。
偏偏是这样的人,没有好报。被施膑刑,褫夺爵位,流放千里。
梁潇心里难以抑制的疼,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到姜照的轮椅后面,亲自推他。
这轮椅是当年谢晋参照墨家古籍精心制作,推起来很省力,坐着的人也舒服。
一家人闲话家常,林芝芝多次偷瞧许久未见的姜姮,冲她笑,又招呼自己的一儿一女去姑姑那里。
小儿子乳名竹竹,二女儿乳名芜芜。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今年刚六岁,一口小白齿雪白晶莹,笑起来皆有一对浅浅梨涡,十分甜蜜可爱。
芜芜去拉姜姮的手,嫩生生道:“姑姑,你长得真好看。”
是了,他们长到六岁,如今是第一回见姜姮这个姑姑。
姜姮难掩辛酸,抬手摸她的小脸,笑道:“你也好看。”
竹竹急忙凑到她的另一边,踮起脚问:“那我呢?那我呢?”
姜姮忍俊不禁,也摸他的脸,笑道:“你也好看,我们都好看。”
说罢,她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方螺钿香盒,敞开,里面睡在红绸上一对金锁片。
其实,早在竹竹和芜芜出生的当年,姜姮接到成州送来的喜讯,就曾张罗着打过一对金锁片。
她总想着会有见面时,一直留在身边,想亲手给侄儿侄女戴上。
只可惜,当初离开时被她留在了靖穆王府里。而这一对是她临时让人去城中金铺买的。
竹竹和芜芜出生时家道便已中落,从未见过如此贵重好看的礼物,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都亮起来,却只是老老实实站着看,没有像一般顽皮的孩子似的上来争抢。
一副小小年纪,家教森严,懂事乖巧的模样。
姜姮见姬无剑躬身过来凑到梁潇耳边说了什么,又是在别馆门口,不欲多事,便将盒子盖上,交给林芝芝。
林芝芝自在闺中便与她交好,也不与她客气,含笑谢过,两人拉起了手。
梁潇看上去是有急务要处理,但还是耐着性子亲自把姜照推到芳锦殿,吩咐侍从好生照料,礼数有致,才告辞。
他一走,便只剩下姜家人,除姜照外,大家都明显松了口气,言谈神情也都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