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阿姐,我错了,我刚才就是觉得有点惋惜。”
为了让谢家重回京都贵族的视野,她们为这场花宴筹备了很久。这些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娇嫩花朵,都是阿姐一手一手栽植护养起来的,往日有多宝贝,这次就赔了多大的血本,完全顾不上怜惜,能采撷地都采撷了。
阿姐甚至花了重金才请到撷芳斋的大厨,谁知道……她一气之下这才口无遮拦,但随即想到阿姐的提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她刚才喝醉说的话会不会传到圣人耳中?妄议皇家可是重罪,圣人会不会……会不会降罪谢家?”
谢意摇摇头:“这位夫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也不知舍人是如何想的,这么要紧的事也告诉她,不过据此可见,刚才那些内容多半是真的。那一夜禁庭应该发生了一些事,和对外向世人公布的实情相悖,不过你放心,这些夫人不会往外传,毕竟事关皇家颜面。虽说是发生在谢府的花园,但听者有份,只要耳朵没聋,都算屈了皇家尊严。”
“那就好,我真怕圣人龙颜大怒,谢府折腾不起了。”
谢融膝下没有儿子,谢意请了谢家一位表兄负责主持曲江游览,加之有梁嘉善作马前卒,京中一大半世家的公子哥都愿意给他面子,因此诗会一派和乐融融,直到夕阳西下才结束。
众学子们仍未尽兴,前呼后拥相约去浣纱河畔喝酒续场。
梁嘉善辞去众人的好意,谢意的表兄转瞬意会他的心思,邀请他一道来谢家用晚膳。谢家如今没有家主,谢意等同于掌权人,自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四个人坐在一起吃完了剩下的花饼,喝光了余下的桃花酒。
谢意还特地让人将桃花酒放在井中浸泡了半日,井水清甜,为夜晚带来一丝凉意,上口很是舒爽。
表兄不胜酒力,很快醉了过去,谢晚识趣,将表兄送走之后也找了借口离开,留下空间给梁嘉善与谢意单独相处。
途径雀楼时见一道被风吹起的白衣正逐步掠至假山上的亭阁,那是谢府至高处,可俯瞰整座千秋园。
谢晚脚步一顿,想了想也跟上雀楼。
“不是说身体有点不适吗?怎么还出来吹风?”
谢晚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见白衣飘荡在亭台的边缘,似随时乘风而去。她忙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腕,“七禅,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想不开?”
祝七禅回首,唇边噙着一丝淡笑:“二小姐,我只是在赏月。”
“啊?”谢晚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他离岗亭下的斜坡还有不少距离,忙松开手,“兴许是我眼花了吧,不过你怎么会来这里?”
少年不说话,只是遥遥眺望着园中一缕火光。谢晚跟着看了一眼,有些明白过来。
“七禅,你喜欢我阿姐,对吗?”
“小姐金尊玉贵,与我有云泥之别,七禅从未想过。”
谢晚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喜欢一个人哪还顾得上身份?原来二哥日日在我身边,我不喜欢他。直到谢家失势,我看多了人心的善变凉薄,才发现其实一直很喜欢二哥,可那时候的谢晚已经高攀不起将军府的袁二了。袁家虽是草莽出身,但军功厚重,日益受圣人器重,反之谢家,连个挑大梁的男儿都没有,百年家族式微,空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他,在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勾住他的手,想看他为我停留,想让他的视线全在我身上,想他一辈子都像年少时那样粘着我,爱慕我……所以,七禅,你喜欢她,只要问自己的心就好,这一点是骗不了自己的。”
她双手撑着阑干,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的眼睛,“刚才席间表哥问梁家何时定下婚期,梁嘉善说一切都看我阿姐的意思,可我瞧着他巴不得马上就能迎娶我阿姐进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相比之前见到他,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明朗了许多?是有什么喜事吗?啊!不会是他说服了梁太尉,要八抬大娇迎我阿姐进门吧?那素来以勤俭著称的清廉梁家,岂不是毁于一旦?”
她笑吟吟地说着,眸中有促狭的意味,“表兄原就与我家走得近,如今谢家没有男儿,恐怕阿姐出嫁,还得请他来背我阿姐出门。不过我听嬷嬷说,从娘家到夫家这一路背着送嫁的人,其实只要是新娘的亲人就好,最好是在家里最亲的人。阿姐最亲的定然是我了,只我也是女子,恐怕不便送她出嫁,若是礼制允许,我也可以!若礼制不允许……照我看你也可以!”
“我?”
谢晚粲然一笑:“你看,提到送我阿姐出嫁,你整个人都暗了下去,还说不喜欢她?七禅,兴许你只是自己不知道吧?其实你看我阿姐的眼神,那种炙热根本藏不住。”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凭栏的身姿渐渐陷入了僵硬。
“你没想过吗?虽然你来谢家不久,但我阿姐待你是真的好啊。七禅,我家里的事你都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阿姐自幼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唯一的亲人只有我,她从不轻易相信谁,也很少憧憬未来。原来我不懂她为什么不爱笑,也从不伸手跟父亲要什么,后来我懂了,她心里有伤疤始终无法愈合,也没有人给她包扎,伤口才好一点就有人给她撕开,在上面撒盐,后来伤口康复好像变成一件很难的事,渐渐地她就不奢望了,不痛不痒安然无恙,不期待也不交付,学会保护自己,这些都变成了她的本能。”
她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壳里,畏惧阳光就不出来,喜爱雨天就张头看看,若不是足以支撑她躲藏一生的壳子有了裂缝,她可能会选择妥协,就这么蜷缩着过完一生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谢晚眯着眼睛仔细回想,当她在春日宴第一次听说阿姐和父亲在酒楼争吵的时候,简直不敢想象,而那段时间唯一的变化是,阿姐把一个少年带回了家。
相似的人,相似的悲伤,让她看到了相似的自己。一种说不出是同情、悲悯,还是想依赖的情愫在心里生了根,然后……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昔日的谢意,几年前圣人驾前急智献计的谢意仿佛又回来了。
“你应该知道吧?她从没把你当下人看待,在她心里你很特别,也很重要。”
少年嗓子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里面爬动,正一点点侵占着他的领地,蚕食他的知觉。他强行咽下不适,点头说:“我知道,她待我的好我都知道。”
可他到底负了她,在她为他置办书房,为他请先生,给他渴望的科考前程后,他再一次背叛了她。
只是如今回头去看,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谢晚苦恼地叹息:“唉,你和梁嘉善……若你出生在梁家该有多好?”
少年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梁嘉善能有什么好得意的?无非是借梁家的棋灭了晋王而已。梁太尉盘踞朝野,树大根深,更是中书集权的主要人物,那位身在中书的舍人,恐怕也是梁家的人。
“那一晚圣人没有病重,中书借塞外急报打了个幌子,让徐穹以为禁庭正在调兵,并通过谋士设计连环阴谋。如此环环相扣的精密布局,走错一步都不会成功,而他不仅蒙蔽了圣人,利用了皇家,还铲除了异己。此等心机策略,梁嘉善绝非善辈。”他终于开了口。
“你说什么?”谢晚拂了拂鬓发,“七禅,我有点醉了,听不大清楚你说的话。对了,你晚间没来吃饭,桃花酿还有许多,我下去拿点来同你共饮,你再慢慢说,可好?”
她说着愉快地转身,就要再下雀楼。祝七禅怕她摔倒,忙忙上去扶她,只听她嗡哝呢喃,“二哥,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娶我呢?”
少年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二小姐。”他低着头,声音几乎发颤。
那一夜圣人急召梁太尉为首的中书要员商量要事,政事堂灯火夤夜不熄,梁嘉善能钻“塞外战事”的空子剪除徐穹,想必军情紧急,以至圣人□□无暇,才被利用。
如此看来,袁家的情况恐怕不太妙。他忽而想起什么,眉头微微一皱,遽然朝外走去。
谢晚却被晚风吹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思及与袁今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忍不住翩然起舞。黄昏时来了一场小雨,亭台内石板湿滑,她身子一扭,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少年没拽得住她,连带着一起滚了下去。
而另一厢正在同梁嘉善闲谈的谢意,也发现了他今晚的不同,似乎很开心。她含笑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梁嘉善摇摇头,浓稠的睫下一双眼眸蘸着酒水,亮晶晶的,像一块会发光的美玉。
他声音温和,与她隔着不过一臂之距,身子还往前倾靠些许,远远看着两人剪影相叠,时有微风吹动树梢,十分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