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2 / 2)

谢意曾问过他,舒意也曾问过他,而今她们一起问他,他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也是可以被听到的,他也可以忏悔,也值得善待。

蝼蚁的人生,哪怕无从选择,也有人在意。

他笑了起来:“那一晚你洞悉了梁嘉善的用意和我的目的,让我们离开之后,我一直在谢府门前徘徊,我很怕你会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来还击。”

当时他已然感受到她的刺芒,以她骨子里的烈性,若谢晚还在世,哪怕再难她也会蹚出一条血路来,可谢晚去了,一切变得未知。

她的平静缜密,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昼夜即在掌间溜过。

及至天明时分,他与梁嘉善达成一致,由梁嘉善留下看守谢府,他则连夜赶去边陲面见李重夔。

四年前李重夔帮他把瞎灶婆下葬之后,他就跟他走了。

后来他们在青州、雍州边及湖广一带大展拳脚,其帐下骁勇悍将无数,就连谋士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李重夔偏偏只待他有如亲生父子。

其恩重如山,他终生难报,哪怕其为了逼圣人交付兵权,不惜与匈奴勾结迫害袁家满门忠烈,哪怕杀了他亡人故友,哪怕他满腔报国热血,踌躇满志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好似也没得选择。

来到帐下,他唯有以命相抵,才能换取谢意长安。

李重夔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在他苦苦哀求之下终究还是妥协让步。当时他已然同意,只要谢意不站在徐家的天下与他公开为敌,他可以放弃谢家万顷财富。

军中艰难,兵器粮草常年短缺,财富是笔多大的诱惑祝秋宴比谁都清楚,李重夔能做出这番让步,让他心中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那时他尚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天生帝王者,不择手段是为权宜之计,待到大权在握,终会爱民如子。

如此想着,他离开之时对李重夔已复重信,将梁家在京都的布局与圣人的猜忌一一相告,未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李重夔就派人秘密潜入京中,先他一步去夺谢家的财产。

等他赶回京中,梁嘉善已经被梁太尉掌控,而谢意被逼得走投无路,于圣人以保护为名派兵围住谢家之际,一把火烧光了所有。

她拿剑抵着他的胸口,却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她说:“七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负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以为是他,是他带来了李重夔的人,“为了这破碎的天下,你当真要逼我去死,才能施展你的抱负?若然如此,我给你机会。七禅,我给你机会……”

他心慌意乱,想折她手中的剑,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就这么在他眼前一步步退到火海中去。

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生生世世不再见你”。这个刚烈的女子,果真用玉石俱焚的方式让他顿悟,让他剧痛,让他终其一生再难将她忘怀。

他事后才知,一切种种都是李重夔所为。那个待他情深义重,堪比义父的男人,夺舍之间,可曾真正为他着想过?

李重夔常常站在金銮殿前的玉阶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同他说:“秋宴,看看如今的天下,看看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这番繁华景象,过去可曾想过?幼帝在位期间,整个国家危如累卵,即便没有削藩之政,那些诸侯就会乖乖待在自己的封地了吗?我若不逼他们一把,战局至少要拉长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知道一个国家会经历怎样的消亡吗?

“秋宴,不要再自欺欺人,因为一个女子,你的抱负你的理想,你治世救国的斗志全都被打消了,你再也不是我初见时雄心满志的少年,你的才气都去了哪里?”

“七禅是她为你取的小字吧?今日之后别再用了,以后就唤作怀远吧,朕希望你能慎思怀远,为朕匡扶天下。”

为君者当断则断,李重夔确实是个能人善用的帝王,但帝王总是避免不了猜忌,幼帝还不足十岁,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太清宫中。梁太尉百年之后,梁家九族一泻千里。

过去的恩与宠,在帝王眼里价值几何?

祝秋宴的怀远抱负,在帝王的史书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米阳光,徐徐轻笑:“我只是走了一条天下学子都会走的路,未能幸免的是,因为心中常怀愧疚,力不从心,无法再与王并肩走下去而已,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龃龉。”

舒意也看着他脚下的阳光,想象着她在他影子里的模样。李重夔如此待他,他尚且为他美言,连身后掘坟的事都一笔带过,那么她呢?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这八个字,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怀想吗?

“你没有想过吗?去就任巡抚的路上,派人杀你的就是李重夔?”

他含笑看向她:“还重要吗?”

“之后你就一直活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死透了,醒来之后却发现还活着,但对世人来说,小相公已然病逝了。其实当一个鬼也好,在黑暗里可以做很多平常做不到的事。”

历史上没有这一段的记载,但她听了不少当地民传,再加上刘阳咬牙切齿为他辩驳的一段,心中有了思量。

“李重夔能够收复九州,是你帮了他?”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舒意摆弄着手腕上的花穗:“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说完她起身,想到明坛可能还在等她,忙说,“我先回去了。”

祝秋宴送她出门,她在下马石旁脚步顿了下,说,“匾额上没有字有点奇怪。”

她看他们似乎都住在这间宅邸中,早晚进出一个门头光秃秃的屋子,总觉得差了点生活气。“我看有间抱厦的门匾上写的是仰山堂,那里是谢融生前长居的院所吧?”

祝秋宴喉头发痒,闷声应下:“是,谢公亲笔题的字。”

“你的笔迹跟他很像。”

她随便摆了下手:“再见。”

明坛还站在蓝花鼠尾草的花田后,远远看她小跑过来,上前迎了两步,先开口道:“不着急,你小心别摔倒了。”

舒意提了下裙摆,明坛见她眉目舒朗,仿佛被雨水洗刷过一般,多日的积弊沉疴,有种些微通透的缝隙。

回去的路上他们照旧靠在一起,明坛单手握着小叶紫檀的佛珠,问她:“刚才那位施主多少岁了?”

舒意一惊,抬眸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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