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鸣叫声中,舒意转过头来,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腾的河流渐渐缓停,那缓慢的姿态像肖邦协奏曲渐入低音,绵长的曲调如夜半月,月上鹊,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此刻的画面定格,大鲶鱼悠哉悠哉地撇着胡须,船员交头轻笑,红色的船蓬被阳光晒得发烫,明坛笑意寂静。
而在河对岸,繁花似锦,岁月正长。
舒意一行刚上岸,卡通人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手臂挎着花篮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秋季新品,明坛虽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练达睿智,引来唐老鸭的青睐,免费送了一支木芙蓉给她。
明坛高兴,随手将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侧耳边,两朵大红花衬得女孩鲜艳明亮。她越看越顺眼,挑挑拣拣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远远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呐。
唐老鸭也觉得这个女孩说不出的好看,气质温和,却有质感,竖着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极力推销臂弯的花篮。见女孩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下气馁,却仍未放弃,一路引着他们朝古堡走去。
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临岸的高台上,正注视着大河,他忙举臂挥舞,高喊:“老板,来客啦!”
男人回头,微顿了顿,朝他们走过来。
舒意停在原地。
“嗨,这位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刘阳挂着招牌笑脸,热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没有接招,他也不觉得尴尬,转手拍了下唐老鸭的屁股,“这两位客人交给我,你去吧。”
唐老鸭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去。刘阳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逛逛。”
舒意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样:through all eternities。
万古千秋。
她拧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识往回走,明坛忙拉住她:“怎么了?”看这位老板的样子,她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明坛自己也觉得刘阳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西江有很多庙宇,刘阳见过的僧人不计其数,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还是混血,他也不觉得稀奇。但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许我曾与小师父在哪里见过。”
明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
“既然到了这里,快跟我进去看看,我保管你会喜欢。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够赏心悦目了。”明坛说。
刘阳在旁附和:“是啊,这座千秋园是我们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亲眼看看?”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栽植的,凝聚了他们的汗水。
刘阳如今知道她就是谢意,虽不知她有没有想起当年观音庙前的初见,却还是自说自话地同她讲起了前尘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这里出现过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边上还有他的功绩碑,当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为他被当时的皇帝贬谪过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一辆青毡马车,一个顺手在观音娘娘庙前捡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两人一马就这么千里迢迢来到了任上。当时的天下刚刚经过战乱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复失德前太子,那时尚在湖广一带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头颅送到金銮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当夜薨逝。临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员,立幼子为帝,委任梁太尉为辅政大臣,主掌前朝。”
刘阳笑着说,“彼时幼帝尚小,怎能担负起治国重任?再加上当时国之飘摇,内忧外患,积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门下谋士力阻。此谋士曾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谋划策扳倒新帝热门人选的太子与晋王,是他心腹之臣,两人却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着谋士与梁太尉合议,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宝位尚未坐稳,诸侯正虎视眈眈,此刻强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谋反有什么区别?之后诸侯开始内战,那两年整个中原地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勤王的名头,摇旗呐喊,长驱直入京中,迫幼帝传位给他,改元号昌和。”
“他出征塞外,平定内乱,收复九州,稳居高位,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位王朝开国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军功卓著,待他死后,史书上没有留下一句坏话,若一定说有什么事迹曾让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将多年风雨相伴,朝野内外无不艳羡所谓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账下最年轻的谋士,时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贬至此。都说君臣离心,是因多年前一个公卿世家的小姐。”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呕心沥血,对抗西戎,治理水患,为了早日实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牍劳形,推行时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学子不分贵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说新帝能够那么快稳定战局,攘外安内,他功不可没。昌和十五年,帝欲复之,而他却突然死在就任巡抚的路上。”
刘阳忽而停步:“百姓都以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万剐,死后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还在到处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说君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坛打断他:“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刘阳笑笑:“民间传言肯定没有我说的详尽真实。”
“为什么?”
“因为我拿过编故事大奖。”
刘阳捧腹大笑,明坛知道被他捉弄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不再理会他,专心看起园子里的花。
他们一路从古堡入口走到了新秋展台,入目是各色的菊花,木槿,海棠,木芙蓉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根据类目分成不同的区域,还摆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
明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问:“施主刚才说新帝君臣离心是因为一位小姐,我看过大河边的石碑,是不是上面刻的文康谢氏,小相公的妻子?”
刘阳抚掌道:“正是她,她原来是□□皇帝下旨赐婚给梁太尉的儿媳。”
明坛睁大圆溜溜的眸子。
“那她怎么会嫁给小相公?”
“他们没有成亲,后来那位小姐去世了。”
明坛眉头紧皱,追问道:“谢氏因为喜欢小相公,不肯嫁给梁太尉的公子,因此抗旨被杀吗?”
“差不多吧,不过那位小姐是个烈性子,自杀的。”
明坛想了一会儿,不禁说道:“施主的故事编得真好,有头有尾,跌宕起伏。我想这一切若是真的,那位小姐一定非常喜爱小相公,小相公也一定非常爱她,希望他们来生能够修善缘,再结永好。”
红尘里的爱恨情仇一向是明坛喜爱听的,她一个僧人从不避讳真实的内心,反而会从中体悟到不一样的真谛,她忍不住问舒意:“阿九,你说呢?”
舒意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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