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听你说晋王有意娶二小姐,还想掠夺谢家的财产,我原来很替你担心,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他也有点醉意了,但到底还守着一丝清醒理智,懂得适可而止,只迂回说道,“老话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落得今日下场,或也命定。”
“你信命数?”
谢意感到惊讶。
以他洒落心性,理当崇尚自由,不会相信类似命数、报应一说。梁嘉善闻言笑了笑,却不说话。
他确实不信命,只相信事在人为。
当他收到书信,得知徐穹手上握有梁家的把柄,而她正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时,他决定的不是与徐穹为敌,也不止是保护她,更多的而是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她。
得到她,才能永远地保护她。
谢融之死的真相也好,徐穹的野心、圣人的猜忌也罢,他统统都能遮掩了去。
梁家在禁庭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仆役宦官,那些人既是天家人,又是梁家鬼。蛇打七寸,利用他们的致命缺点去行事,哪怕是连环计也比想象得要容易一点。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非常喜人。
需要一道东风,塞外就送了东风来。
他含糊道:“偶尔身不由己的时候可能不得不信命吧?你信吗?”
“我不信,但我过去差点就认命了。”谢意说,“你应当记得几年前的围猎吧?圣人之心,李重夔之谋,满朝文武,君臣博弈,这些与我想象中的朝堂都有太大出入,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井底之蛙,以为看到了很多,其实只看到了眼前的一点点。光凭书中学识,或许无法看清真正的王朝吧?可这座院墙这么高,如何才能出的去?也觉气馁,之后便不再有离经叛道的念头了。”
“什么样离经叛道的念头?”
谢意弯唇:“女子入仕,参加科举,你觉得如何?”
梁嘉善眸中难掩惊艳与欣赏:“看你将谢家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还以为你最大的离经叛道,是当个富甲天下的女商人,没想到你心中乾坤郎朗,是想当女状元。”
谢意显少和人说起幼时的理想,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悖逆伦常之举,不会为世所容,哪怕如他一般开明,可能也不会理解她的意志吧?野心太强的女子,总归不太讨郎君的喜爱。
她低下头,盈盈一笑:“女状元万万不敢当,比起你们,我差得很远。”
之所以想入仕,若一定要追溯根源的话,应该是从想念书开始的吧?尤其是让谢融教她念书,但他总是不屑一顾。时任太子太傅,纵满腹经纶,他也只收那一个学生,其他的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得他正眼相看。
谢融骨子里迂腐顽固,见不得女孩家太过出彩,恐伤家族命脉,后来见她常泡在藏书楼里,见怪不怪之后也就懒得管她。不过家中琐事成堆,她确实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这几年看书的时间就更不多了。
她摆摆手:“你可千万别再笑话我了。”
“我没有,在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在我第一次听人提起你在围场说的那番话时,我就已经万分叹服了。世间女子,有多少能有你一般出色的马术,骇人的英勇,和如此机敏的谋略?谢意,其实我已经倾慕你很多年了,能同你结成连理,是我毕生之幸。”
只是他生在了梁家,天生厌恶权势,明明可以逃过,游学也好,装腔作势也好,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生不必跻身风起云涌的漩涡,当他一株洁白无暇的小梨花,可他终究没能逃得掉,因为爱上一个身在漩涡的女子。
既如此,不必再逃。刀送到她面前,他替她折了就罢。
“你想象中的朝堂是什么样的?”
“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纪律严明,吏法健全,科举透明,贵庶无分,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她声音很低,“我说得不好,但那确实是我想象过的样子,而不是终日的猜忌,党争,争权夺势,精致利己,站在庙堂之高却看不到民不聊生的艰难,听不到民怨沸腾,终日声色犬马,一步步粉碎百年王朝的尊严。”
她抬手就是一杯桃花酿,见梁嘉善也满了一杯,两人视线相交,月光下莹润的玉盏轻轻一碰,相视一笑,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梁嘉善不知是被香浓的酒水催发的,还是教她的一腔话给激的,心中澎湃万千,说不出的心动汇聚于此刻。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震颤。
他忍不住再往前倾靠些许,周身萦绕一丝男子独有的温热气息,声音穿行其中,也染上了一丝沙哑:“谢意,我不后悔做那些事。”
“什么?”
他摇摇头,又问:“你想过将来要怎样的生活吗?”
谢意怔愣了一会儿才道:“若王朝欣欣向荣,我只愿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一生到死,共效于飞。”
如果,如果能够被允许的话,她希望可以不必像世家的夫人小姐,整日束缚于一道墙内。她还是想走出去,看看曾经那个谢意憧憬过的山水间,云画里,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梁嘉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忽而垂首笑了,捂着胸口震颤的地方,沉沉道:“王朝如何,与我无干。但你的将来,嘉善愿生死相随。”
他靠过去,呼吸喷洒在她鼻翼间,“谢意,你愿意吗?”
谢意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却第一时间闪过了一道身影。若她嫁给他,那个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少年该怎么办?
可梁嘉善懂她心中山水,可以给她施展抱负的机会。
她必须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心动了。
她身体僵硬着,眼看梁嘉善越靠越近,水润晶莹的眼眸此刻化作一团浓郁的黑,她忽而别过脸去,两相一错,温热的唇擦过她嘴角。
她随即往后退了一步,梁嘉善也瞬时清醒过来。
夜风捎来一阵花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丫鬟急切的声音:“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和七禅从雀楼滚了下来!”
“什么?”
她蓦的起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花园。梁嘉善望着她更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出了声。
—
谢晚有人肉当护垫,伤得不算重,只小臂擦破了一点皮,膝盖磕肿了,但那个倒霉当了肉垫的少年就严重了,这一摔差点没摔出五脏六腑,小腿也骨折了。
小厮将他背回房内,谢意立刻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又是正骨,又是开药,忙活完已过了夜半。
谢意哄睡下谢晚,再一次去前院看祝七禅时,千秋园没了那名男子的踪影。
他应当是回家去了,谢意松了口气,静静立在廊下,剪影映照在轩窗上,屋内静谧无声,只烛火在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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