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随手拿过外衣披上,一扫空无一人的床榻,转而望向两个丫鬟:“晚晚人呢?”
两个丫鬟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意的面庞也如冰霜般寒滞。
尔后,他们在雀楼之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谢晚。
找到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暖的,也很软,谢意抱着她很久,始终不肯松开,旁边丫头仆役跪倒了一群,都在哭,只她没有哭。
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平时养在西园里,很是惧怕谢意,总觉得她严厉多过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但对这个阿姐她又有天生的亲近之意,每月两次同她见面时,会亲昵地喊她:“阿姐。”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是谁将她带到了园子里来玩,远远看着谢意跪坐在地,谢晚倒在她怀里,小丫头尚不知事,甩开嬷嬷的手跑上前去喊道:“阿姐。”
谢意遽然回首,一把推开她。
小丫头摔了一个跟头,手掌划破了口子,当即嚎啕大哭。谢意冷冷盯着她:“我不是你阿姐,我的妹妹只有晚晚。”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谢意这才起身,以她一己之力抱起谢晚远远不够,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把谢晚拦腰抱起,左右皆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少年拦住她的去路。
当夜他与谢晚同在雀楼滚落,谢晚毫发无损,他却摔折了小腿,将养月余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鬓发有些凌乱,鞋履沾满了清晨的落叶与露水,眉宇间更显一丝慌乱。
谢意盯着他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一整个丧期,谢意完全不再是往日的谢意,她强势地夺走了袁家千里迢迢从山谷关找回的袁今的衣冠,将他与谢晚合葬在一起,并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袁家经由少夫人的一番折腾,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反抗也不想再做挣扎,将原先交换的庚帖与婚书全都给了谢意。
五月下旬,谢晚入土为安。回到府内,一群人候在厅内等谢意发话,谢意坐在主位上,虚抬了抬手。
她知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跟着她转,看她的眼色行事,她站着,他们不敢坐着,她没有睡觉,他们一个也不敢合眼,她知道有些痛苦原本不该由他们承担,很想同他们说一声辛苦,但身体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一般,她陷在黄梨木的椅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还是管家先开了口:“小姐,二小姐的身后事如今都办妥当了,老族长那边一直说之前误会了小姐,想再同您谈一谈。”
谢意揉着眉心说:“我不想再见他了,管家你替我回绝了吧。太傅府谢家一支,从今往后与云中谢氏家族再无关系。”
“小姐,这样可会?”
谢意知道管家的顾忌是什么,谢家在大长公主荣盛时荣盛,在谢融落败时落败,可再落败也是背靠云中发迹的百年大家,旁支这些年更是尽心尽力扶持,她说断就断,传出去未免叫人骂一声凉薄。可如今晚晚已经不在了,名声于她又有何碍?
最后堂屋里只剩下她和金一曲两人。
金一曲同她对完账,提起夏季将至,各家店铺筹备的状况,末了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十岁的少女,应该还算是少女吧?撑着额头望着堂前飞旋的燕雀,眼中竟有一丝艳羡。
他常常觉得她不像一个少女,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生计、门楣,仇恨还有她的理想,这些往往是不能兼容的,至少对一个世家女子而言,她一定要舍弃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肯舍弃,最后她被迫丢失了亲人。
她很是憔悴,但她仍强撑着,一日日都是这样,让你觉得她好像还有很长的日子,但其实她的日子已经很短了。
金一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在听,但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忽而想起更重要的事。
“最近百草堂新来了一位游方大夫,技艺高超,因着春夏交替,天气一时热一时凉,我瞧府内的仆役病倒好多,不若请他来为大家诊脉,开些药调理调理?”
谢意还盯着那一对黑色燕尾的雀,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金一曲说:“正好也给大小姐开些药调理调理,你的气色瞧着不太好。”
“是吗?”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手指无意识地刮过眼角,那里有凝结的泪痕。她才想起自己尚未净面,一时有些羞赧。
金一曲忽而发现她有了些少女的姿态,心中很是宽慰:“我听香雪说,二小姐出事那一晚你同她讲人生的遗憾,兴许知道你会好好爱惜自己,也会一直记得这些遗憾,所以她才敢放心离去吧?”
他与谢意相识于微,两人交情甚笃。谢融甫一过世,她就提拔了他当“元和铺”的掌柜,这两年来与她风雨同舟,比之君子之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一直谨守两人的身份界限,寻求一个浓淡相宜的位置,心境平和,才可以坦然地如兄如友。
“谢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二小姐那一跳,一曲感佩在心,她是个英豪,她没有做错,这是她的选择。”
谢意静静盯着脚下的光影,就在她的裙下,伴着风的晃动。忽然院子里那两只觅食的燕雀飞了进来,在光亮的地方啄着地面,悠哉悠哉地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参观。
“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说着顿了一下,金一曲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紧接着那两只小家伙飞了出去,谢意的目光随之追上,脱离了那片光影,他才发现她沧桑得不像话。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妹妹也如此向往自由。”
那一晚,谢晚给谢意留了封信,她的字是她一手一手教的,一眼看去满目的簪花小楷都是她的影子,只她心性软和许多,笔锋也不比她凌厉,那一晚更是柔弱。
短短两页,写道:
阿姐,袁少夫人说她要带着二哥写的信去地底下陪他的时候,我忽而感到一丝艳羡。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愿意,但我能问自己的却是,我可以吗?
我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父亲的爱让你嫉妒我,但我失败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可每每当你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提起她的温柔时,我感到气闷,不自在,甚至说不上话,好像那时已经不是我了。
我难免会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给你留下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连怀念都无从下手?但我至少还有父亲,他弥补了我心中的落失。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明知是错的念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在靠近。
我看着你同父亲越走越远,我同父亲越走越近,每当我提起他,在你身上看到相似的气闷,不自在和说不上话时,我隐隐地感到雀跃。很
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明明就在一个宅里,离得却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那里繁花如梦,而我常常止步于此。
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家族给你的一切,包括父亲吝啬的掌家之权,我骄纵的炫耀,贫瘠的三进宅邸,但我知道你拥有了一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