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摇头,说出了一番振聋发聩的话,“天下并非杨氏一家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史并非杨氏一家家谱,是天下人的故事。”
杨佑哑口无言。
弘光继续说道,“易姓改号,是亡国,苛政食人,仁义充塞,民如草兽,亡的是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矣。”
“你……”杨佑被他一番话镇在原地,“你怎么会这样想?圣王、圣贤……”
匹夫粗野,是以天子顺天命以教化万民,使民安生,又选贤举能,替天子牧民。他只听说过圣人治国,却不知道匹夫也要肩负天下的责任。
弘光的想法对杨佑来说倒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倘若人人都和弘光一样想,天下岂不是都乱套了?
然而杨佑却想不出反驳弘光的话来。
弘光显然也不想与他再辩论,“就算什么都不做,殿下,您知道陛下的身体究竟如何吗?太医院的人都不敢说,我却敢说,陛下外强中干,酒色享乐,精气早已损耗殆尽,只要再来一场病就可以……”
他顿了顿,“骊都冬寒,陛下很有可能撑不过冬天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在陛下下一场病之前做好准备。”
杨佑问道:“父皇身体空耗,上师敢说自己完全无关?”
弘光笑道:“是陛下要修习术法,是陛下要炼制外丹,药也是陛下自己吃的。天子之命,谁敢不从?我只是没有劝他罢了。王爷,我劝您一句,就算您现在跟陛下说,我要害他,他信我还是信你?”
杨佑呆住了,按照皇帝的性格,很大可能是信弘光,毕竟在他看来,弘光对他毫无所求。
确实,毕竟弘光只是想要他的命而已。
弘光道:“殿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便好了。”
杨佑突然回味过来,“你上次和陆善见说九月初九景星出,也是算好了父皇的身体可能在之后出事?”
弘光点头。
杨佑无声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后说道:“总之,以后不要再给父皇吃那些奇怪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自然不知道,可我知道了,你就不能再做。还有,你找个机会和父皇说一下,让他不要沉迷云雨了。”
弘光点头。
他们等皇帝的焚香礼毕,一起进了屋子,杨佑把武宜之写给他的信交给了皇帝,他提前看过,里面没什么问题。
弘光又借机提点皇帝,行周公之礼有损精气,世间修者多节制欲望,让他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情。
皇帝看起来很诚恳地答应了。
杨佑也不知道弘光的话会不会奏效,只希望多拖一段时间。
临走时,皇帝问杨佑给他采办修炼物资。
杨佑本想拒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表示同意。
皇帝似乎更高兴了,他终于获得了一个有分量的人来支持他修仙。
杨佑败兴而归,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弘光和他说的那几句话,回府的路上,他掀起车帘。
但见车外是一片繁华的街景,黔首百工,各有各的生活,奔波在世间,毫不起眼。
“大人,买花吗?”有个小女孩冲到他的马车旁跟着跑,手里拿着一束桂花。
杨佑让车夫停下,柔声问道,“几钱?我都给你卖了。”
“四个大钱!大人长得真好看。”
杨佑手上没有铜钱,便让车夫给了她五文,接过她手里的桂花。
杨佑眼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去找自己的家人,她的父亲挑着担子买些杂货,父女两人为着几个铜钱高兴地抱在一起。
他看见父亲赞赏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虽然毫不起眼,却生活得无比认真。
中秋节那天,皇帝召开宫宴,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杨佑服侍他修仙有功。
杨佑盯着杨仁的表情看,杨仁笑得春风拂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夸奖的是他。
杨佑心里明白,杨仁笑得越好看,背后下手就越黑,这一次是他占了杨休和弘光的先机,下一次可就算不准了。
宫宴自然是一片祥和,杨佑被大臣们灌了许多酒,回到王府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杨遇春过来帮着瑞芳服侍人,替他脱了衣服又擦着身子。
瑞芳怕杨佑半夜起了吐了,出门去给他找水盆。
杨遇春坐在床边,将杨佑散落的头发仔细地理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突然,他敏感地看着四周。
又是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一样,然而这里除了杨佑就没有别人了。
他是个直觉十分敏感的人,多少次的危险都是靠着直觉险中求生,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是那种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观察。
到底是谁?
他总是在杨佑身边察觉到这道目光,难道是有人在监视杨佑?
会不会是刺客?既然是刺客,为什么一直不动手?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握了握杨佑的手求个心安。
杨佑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一次,眯着眼睛看见杨遇春坐在床沿守着他,敖宸穿着鞋子坐在床内,直勾勾地看着杨遇春,就好像要将他剖开来仔细研究一般。
真是个奇怪的梦。
杨佑想着,翻了个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