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行家和戏迷班同台演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大队。群众们都翻山越岭的,背着马扎过来看。
就连和老树湾素来不对盘的西岗大队,也都不尴不尬地跑过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来了都是客。王支书组织大家招呼着,还免费供应茶水,两个大队前所未有的和气,真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这也算是戏曲文化的魅力了。
老树湾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热闹。看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叶龄仙想,也许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在老树湾场戏。可是,爱戏的人这么多,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总会有人,一代一代传下去吧。
三位师傅虽然厉害,“十八仙儿”的名号也不是盖的。
很快,有戏迷在台下,又是喊“十八仙儿”,又是喊“女状元”的,非要让叶龄仙上台唱,不唱他们就不走了。
叶龄仙也不拿乔,借用马师傅带来的二胡,上去自己拉弦子,唱了一段《劝善》。这是《目莲记》里的经典桥段,也是她从秦婵君奶奶那里学来的。
这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戏,别说观众了,就是三位师傅也都看呆了,只顾着拍手。
马金水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见识也最多。叶龄仙下台后,他直截了当地问:“小叶,你刚刚唱的,是目莲戏里的段子?”
叶龄仙点点头,也很意外:“马师傅,您也看过目莲戏?”
马金水摇头,“我小时候拜师学艺,听自己师父说过,华西有个栖凤班,《目莲记》、《新窦娥》唱得最好。他们的台柱子,还是位女师傅,大花旦,姓秦。”
难道说的是秦奶奶?栖凤班在华西,唱的肯定是西调,大花旦,招牌戏也都对得上。
叶龄仙语气激动,“那位秦师傅,您见过她吗?能多说说她的事吗?”
马金水却为难,“我那时候唱东调,年龄也不大,跟他们西调的八竿子打不着。除了这些,其它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后来,日本鬼子打来了,人人颠沛流离的,很多戏班都解散了,就没再听说过她了。”
叶龄仙有些失望,还以为这次就能知道秦奶奶的身世呢,没想到线索还是断了。
“小叶啊,你也别灰心。”马金水想了想,“我还听说,那秦大师傅曾经收了一个关门弟子。说起这弟子,你肯定也知道,她就是京市华声剧团的聂师傅!”
“聂丹慈、聂师傅?”
这可真是巧了。难怪“红缨美人”聂丹慈,当初来红丰公社招苗子,对同样融合了西调唱腔的叶龄仙格外青睐。冥冥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牵连。
更巧的是,聂丹慈当时回城,见叶龄仙实在执着,还特意给她留了华声剧团的联系方式。
如今,叶龄仙考上戏曲学院,过了元宵节,她和程殊墨就要去学校报到。老树湾这里,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秦奶奶和丫丫祖孙俩。
秦奶奶从不提过去的事,老树湾的秦家人又指望不上。如果能通过聂丹慈了解到秦奶奶的身世,说不定还能有其它转机。
不过,因为高考成绩的事,叶龄仙还没来得及找聂丹慈求教,自己倒是先接了不少祝贺的、慰问的电话。
最先打来电话的是楚修年。
楚修年没想到叶龄仙考得这么好,激动了半天,比叶考生本生还高兴,“龄仙,你真是太优秀了,居然考上了戏曲大学!学费、生活费什么的,都够用吗,我马上汇给你!”
鉴于某人已经在旁冷面如霜,叶龄仙急忙婉拒,“修年哥,钱的方面真不需要!我已经结婚了,之前的工资和补助都存着呢,上大学足够了。”
“是啊,你嫁给了程殊墨,他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会让你操心这个。”楚修年语气低落。
叶龄仙只好岔开话题,“修年哥,虽然你不能考大学,但是你可以继续复习考研啊。高考都恢复了,研究生明年肯定也会开放的!”
楚修年却苦笑,“我不打算考研,现在出国政策宽松了,我已经申请出国留学,主要是想带我母亲去国外治疗。”
“先生也要申请出国?她的病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我还等着年后回去,给她老人家报喜呢!”叶龄仙着急。
楚修年:“治标不治本,所以我想着,去国外再试试,哪怕还有一线生机呢。”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他们出国的理由,叶龄仙完全理解了。
“修年哥,如果外面的医疗条件更好,我当然支持你带先生出国。等治好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因为十年、二十年后,我们的国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外国人有的,我们也会有。外国人好的,我们也会比他们更好!”
在外做游子,如果终归无法融入他人的种族,倒不如回家来的自在。
“龄仙,谢谢你。”楚修年竟然有些哽咽。
挂断电话后,叶龄仙原本以为程殊墨会生气,因为她之前答应过,会和楚修年保持距离,不再单独联系他。
程殊墨摇头,“仙儿,我觉得你最后说的那句话特别好。”
因为父亲工作的特殊性,程殊墨小时候,其实也见过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国门。后来千方百计,想要再回来,很多人不能如愿,最后郁郁而终。
“楚修年去的那个国家,我也知道。你放心,大使馆会帮他们找最好的医院,会照顾他母亲的。”程殊墨安慰叶龄仙。
而当叶母丁凤英,也从京市打来电话后,叶龄仙的心情更糟糕了。
这是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电话。
原来,叶龄仙成了高考状元后,她之前所在的学校、街道,第一时间按照叶龄仙当初分配的工作地址,给肥皂厂发了喜报。
结果发现,女状元本人,根本不在肥皂厂。一深挖才知道,叶龄仙当初的工作,是被她的弟弟顶替了。这姑娘是在农村不忘初心,刻苦学习,才考上的状元。
相关领导当场震怒,把当年参与私换工作的人,全都问责了一遍,该撤职撤职,该查办查办。
丁凤英吓傻了,破天荒主动打来电话,一接通就哭诉,“死丫头,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高考,你弟弟工作没了,刚谈的对象也飞了。还有你爸、你哥在厂里也抬不起头,原本说好的要升组长、车间主任呢,现在也都黄了!”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叶龄仙反问:“你自己造的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怎么着,我好好考个大学,招谁惹谁了,你还怪上我了?”
“呸,死丫头嘴犟,就是怪你!你都嫁人了,读书考上大学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生孩子、伺候公婆?你看看现在,咱家都惨成啥样了,我怎么生了个白眼狼出来!你要是有良心,现在赶紧写一份说明,就说是你当初自愿放弃工作的,也是自愿让给你弟弟的。否则,你大学的学费,我一分钱也不会出!”
原来,这才是丁凤英的最终目的。
叶龄仙都听笑了,弟弟没了工作,丁凤英再花钱给他买一份就行,她这么闹,无非是心疼钱。她人钻在钱眼里,怎么可能再管闺女的学费。
还有父兄被戳脊梁骨,这不是自作自受吗。当初叶龄仙没有工作,不得不下乡时,他们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都默认了换工作的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叶龄仙不是圣母,也不爱把正道的光披在身上。恶有恶报,已经大快人心,她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你们别做梦了,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写。”
叶龄仙果断拒绝了丁凤英。
程殊墨本来想,看在长辈的份上,帮岳父岳母一把。但是听叶龄仙说到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心已经硬了,就差出手教训那个白眼狼小舅子了。
仔细想想,叶龄仙其实也有些担心,“等我回去,他们肯定会打听到我嫁了哪家,万一他们去你们家属院闹,影响不好怎么办?”
只能说,叶龄仙对某部某单位的家属大院一无所知。叶父叶母别说去闹了,就是站在门口,看见实枪核弹的哨兵,估计都会吓得腿软,连滚带爬跑回去。
怕小媳妇有压力,程殊墨只能微笑:“放心吧,我父母成天都在外面工作,不会碰上他们的。”
不过工作再忙,临近年关,还是有休息的时候。腊月二十八,程父一早就打来电话,让叶龄仙和程殊墨回京市过年。
儿子儿媳考了这么好的成绩,在亲朋好友里独一份,光宗耀祖的,他们也跟着长脸。
程父的邀请很诚恳,也很期盼,叶龄仙握着电话却有些为难。她在老树湾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原本计划元宵节再回去呢。
程殊墨看出来了。他抢过听筒,果断替媳妇儿回复,“爸,我在这边的供销社,还有些工作要交接,走不开。龄仙也只能留下来陪我了,你们自己过年吧!”
电话那头果然反应强烈,似乎还有尖锐的女声。叶龄仙听不太清,但看程殊墨头痛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是啊,儿子儿媳不肯回去陪他们过年,谁家老两口能开心呢。
叶龄仙有些不忍,“殊墨哥,实在不行,要不你先买张火车票……”
程殊墨语气严肃:“叶龄仙同志,这是咱们结婚后头一次过年,我要是先回去了,除夕夜,还怎么过二人世界。”
叶龄仙:“……”这人究竟是怎么把没羞没臊的话,也能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啊!
这一年没有三十儿,过完腊月二十八后,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了。
除夕这天一早,叶龄仙就去了趟东山,给秦奶奶和丫丫送了不少年货。
丫丫还是呆呆的,怯怯的,不爱说话。秦奶奶的身体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她听说叶龄仙考了戏曲学院,当时很高兴,但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犯糊涂,啥也不记得了。
本来一到冬天,天寒地冻的,老人家就容易生病,精神蔫蔫儿的。叶龄仙担心着,总有股不详的预感,却也无可奈何,
叶龄仙只能嘱咐丫丫,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下山,跑去大队告诉她。
探望完秦奶奶,回到大队,叶龄仙正准备回家包饺子。路上碰见马冬霞,二话不说,把她拉进了大队办。
“龄仙,快,有领导过来看你们了!”
叶龄仙一头雾水。
她赶到大队,只见门口停了两辆气派的红旗轿车,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从大城市过来的。
她走进门,只见正厅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领导”。
“女领导”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戴着金边老花镜,目光凌厉。王支书、刘主任都站在旁边,殷勤地讨论着什么。
见叶龄仙进来,她不客气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了一番。
叶龄仙有点紧张,还在猜这位是县城的领导,还是省城的领导。
只见她皱着眉,冷哼一声,对左右道:“瞧瞧,我这个儿媳,倒是比照片能看。”
第41章新年
叶龄仙又意外,又无奈,她的公公和婆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搞突袭?
不过,叶龄仙最好奇的是,她们也没见过面,这婆婆怎么会看过她的照片,还一眼认出了自己?
看婆婆坐着轿车,带着司机和秘书,显然是出差办公,而不是来休假的。
叶龄仙猜得没错,程殊墨的母亲,严菊严处长,的确不是专程来看儿子儿媳的。
严处长在文宣部门工作,最近负责核实几个老同志的历史情况,需要出差去实地考察。红丰公社原本计划放在年后,她只是提前几天过来。
至于为什么提前,严菊复杂地看了一眼叶龄仙,还不是因为,自家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连过年都不肯回城跟他们一起过嘛。
说实话,半年前,儿子程殊墨一纸电报发到京市,说他看上了一个女知青,想要跟对方结婚,严菊那时就不太乐意。
她倒不是反对儿子处对象、结婚,只是觉得他早晚要回城,最好能从认识的叔伯家里处一个,知根知底的,也有共同语言。
没想到她一调查,这准儿媳出身工人家庭就算了,还是个读过艺校的小戏子,严处长简直气得吐血。
她不明白,程殊墨在老树湾这么多年,都没跟哪个姑娘好过,怎么这么突然就要结婚了?
电报里说,是人家姑娘救了他。可是严菊却觉得,指不定是那姑娘使了什么手段,比如苦肉计,甚至连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的情况,她都想到了。
严菊当天给程殊墨打电话,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可是程殊墨呢,什么话都没说。等严菊再打到老树湾,儿子已经不怎么接她的电话了。
最可气的是,她的丈夫程安康,一听说人家姑娘救过儿子的命,二话不说,同意了这门婚事,还把自己存的工资寄了过去。
老两口为此还冷战了半个月。
后来,严菊收到儿子和姑娘照片,已经是他们结婚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