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程哥,老早就喜欢一个姑娘,她会唱戏!大伙都知道,程伯母这方面管得严,棒打鸳鸯,不让他跟人家姑娘早恋。结果就那样……掰了。”
猴子难得和漂亮姑娘说几句话,像个话唠,恨不得侃到天荒地老。
他摊摊手,一脸八卦相,“出卖”兄弟没商量。
吴俊在旁边听得一脸绝望,心说这事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要让程哥知道了,这小子就自求多福吧。
叶龄仙的关注点却是……早恋?
有多早呢?该不会是他下乡插队前,在京市就看上人家了吧。
可这话,是不能当面问猴子的,只会显得自己不矜持,小家子气。
叶龄仙忍着晦涩,回到女知青点。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原来,程殊墨对自己的好,也只是因为她会唱戏而已。
在京市,会唱戏的姑娘那么多,光她们艺校,每年学成出来的,个个都出类拔萃,才艺双全。
不过做人呐,一定要知足。反过来想想,正是因为“戏”缘,自己这两辈子,才会得到他的帮助。
她种了善因,总归得到了善果,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样一想,叶龄仙反而不难过了。摆正位置,分清主次才是关键。
眼下,对她而言,比天还大的事,就是劳动节的公社大戏。
五一这天,叶龄仙揣着批准函,从大队借来了一辆二八大杠。
旁人谁都没告诉,她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红丰镇的山路。
这一次,她一定要在这戏曲重镇,真正唱出个名堂。
第14章救场
叶龄仙去唱戏这件事,老树湾大队其实并不支持。饿肚子的年代,种地产粮才是正经事,文艺不能当饭吃,就是瞎搞。
所以这一次,大队没有派三轮车送她,只借出了一辆二八大杠。
叶龄仙骑着自行车,心里像有一团火,一个人走山路,也不觉得孤独。
她对这次“戏考”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几个月后的高考。
毕竟,高考落榜了来年还能再考,但如果这次失败了,没被戏班选上,往后再找机会就难了。
为了这场戏,她苦练近两个月,蒋师傅给她的戏谱,上面每一个曲段,她都倒唱如流。
所以,就算她压力再大,信心也不是完全没有。
可是真到了公社,叶龄仙才知道,自己见识还是浅了。
红丰公社今天格外热闹。
这里原本就是地方戏之乡,赶上五一劳动节,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叫得上名号的戏班子,全都来“赶集”了。
这些戏班,也是周边各大公社的宣传队。他们齐聚在人民剧场,东道主龙虎班打头阵,第一个开锣亮嗓。
像是打擂台赛,前一段戏刚唱完,下个戏班就亮出自己公社的旗帜,轮流粉墨登场。
叶龄仙哪见过这种阵势,简直就是戏曲界的过年。
她把二八大杠锁在门口的老树旁,和当地的戏迷老百姓一样,“耳”不暇接。坐着小板凳,把东西南北的戏全都听了一遍,早忘了大考的事。
身为专业人士,她很快听明白,这些戏班虽然来自不同的公社,但是论唱腔、曲调,主要还是分东、西、南、北四大类。
东调高亢豪放,西调婉约细腻,北调明快利落,南调则中规中矩。红丰公社的龙虎班,就是典型的东调唱腔。
“红脸王”关长生一登场,他那高亮挺拔的嗓门,瞬间力压群雄,盖过了全场。
“好!”叶龄仙也跟着拍手喝彩。
但是听着听着,她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露天剧场外,正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两辆军用卡车,还多搭一个临时戏台。
戏台上,有几个穿军装的姑娘,看模样像是哪个兵团的知青,也在咿咿呀呀唱戏。
她们的声音太大了,叶龄仙皱眉。
同行之间,为了表示尊重,一般是你方唱罢、我再登台。如果对方戏还没唱完,你这边就敲锣亮嗓,那就是唱对台戏了。
说轻了是没礼貌,说重了就是挑衅。
叶龄仙不明白,那些知青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她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不敢贪耳多听,赶忙跑去后台报到。
龙虎班的后台,气氛有些凝重。
演员无论大小,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人记得,两个月前说要来试戏的小知青。
叶龄仙好不容易拦住一个清闲的,询问:“同志你好,麻烦你带我去见……”
说到一半,她顿住。眼前的男人,正是上次想要调戏她,反被她一剪刀刺伤的黄麻子。
黄麻子的手已经拆了纱布,这会儿看见叶龄仙,还是狠狠疼了一下。
他瞪着眼睛,虚张声势:“疯丫头,你又来干啥?今天我可没碰你!”
叶龄仙知道他是个绣花草包,也不怵,冷冷道:“马队长和蒋师傅呢,我要见他们,快带我去。”
黄麻子外强中干,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怕叶龄仙再拿剪刀把他给“一剪没”了。嘴上不情不愿,还是带她去了化妆间。
化妆间里,似乎有股中药味。
蒋峥云刚从台上下来,这会儿手上没戏,正坐在椅子上休息。
他看见叶龄仙,又惊又喜,“小丫头,你还真敢来?”
他这一出声,嗓音又暗又哑,明显是病了。
叶龄仙连忙关切:“蒋师傅,您的嗓子……”
蒋峥云干咳几下,“没大碍,昨天着凉,有些倒嗓。”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马金水走进来,卷着一片嘈杂喧闹。
马队长看见叶龄仙,愣了一下,却没多大意外,“嘿,我就说这小知青,没准真会来吧。”
叶龄仙连忙行礼,能被记住总是好的。
“外面还在闹?”蒋峥云问,“那帮知青,真是倔强啊。”
马金水叹气:“唉,一群小年轻,心高气傲,非要挑战咱们这些老戏霸,比谁唱得好。”
他又朝叶龄仙摊手,“看吧,不是我们不让你唱,今天情况特殊,有知青来‘踢馆’,我们没工夫管你。你还是下个月再来吧。”
叶龄仙急了:“哪来的知青,这么嚣张?跟你们唱对台戏,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也是,龙虎班的金字招牌,可不就是演活了关羽的“红脸王”关长生嘛。
马金水又笑又气,晃着脑袋,说起前因后果。
原来,今年的劳动节集会,不仅吸引了东、南、西、北的老戏班,就连隔壁省的建设兵团,也派了一只文宣队来参加。
这支文宣队,成员以知青为主,多数来自曲艺学校,现代戏唱得不错,在临近几个省城小有名气。
这帮知青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听说红丰镇周边有几个戏班搞得好,一直想来切磋切磋。这次,他们提前三天,就开着军卡赶来了。
事关戏曲重镇的荣辱,传统艺人当然不能输,至少不能让一帮毛头小辈比下去。
东南西北几个戏班,作为本派唱腔的中流砥柱,平时内斗得厉害,互相看不顺眼。今天却空前团结,一个个派出主力,上去打车轮战。
双方一左一右,一东一西,各支一个台子,同时开锣,同时开唱。
谁好谁孬,数数两边的观众就知道,老百姓会用脚投票。
论实力,那些艺校出来的知青,肯定唱不过民间老艺人,后者可是走南“唱”北大半辈子的。
可知青们偏偏厉害在,人多,有工资,豪横得很。光是唱戏用的布景、乐器,就拉来了一车。
他们的道具是新的,演出服装也是新的,就连唱《娘子军》用的道具枪,都是一比一高仿,逼真得不行。
除了华丽的舞台、崭新的行头,人家唱戏用的音响功放,也是碾压级的。话筒一响,十里开外都能听见,严重干扰对手。
这么一对比,龙虎班的戏台就显得老土了。
老戏骨们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就连蒋峥云都撑着病嗓,上去唱了两段。只是一下台,嗓子就彻底哑了。
尽管这样,旧瓶还是不敌新酒。
一成不变的曲目、老套的服化道,让观众渐渐一边倒,都跑去看知青们的戏了。
直到“红脸王”关长生第二次上台,老戏班们才赢回一点颜面。
可“红脸王”再好使,也不能逮着一只薅羊毛。万一累坏了嗓子,影响以后唱戏,就得不偿失了。
马金水见关长生第三段戏都快唱完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帮知青人太多了,年轻体力又好,连老关都镇不住,后面的戏谁来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打退堂鼓。
蒋峥云感叹,“观众都图新鲜,看腻了老戏,咱们要是能唱《厨娘记》就好了。”
《厨娘记》是龙虎班最新排的戏,主演是马金水和蒋峥云。因为难度大、缺人手,从来没有在戏台上公演过。
马金水直摇头,“峥云,就算人手够,你今天也不能再唱了,再唱嗓子就毁了。”
蒋峥云满脸遗憾:“可惜了,偏偏让我赶上这时候,不济事!”
叶龄仙却好奇,“什么《厨娘记》?是您戏谱里的那几出吗,我会唱!”
“你会唱?”马金水不信,“怎么可能,光是《拷厨》那一段,没十年基础,谁都唱不下来。”
叶龄仙取出蒋峥云之前给她的戏本。
她不服道:“这本子里好多戏,新的老的,我全都练了好几遍。词曲、间奏、过门,我都记着呢。别说《拷厨》了,里面每个角色,只要戏本上有的,我都会唱!不信你们考考我?”
蒋峥云没想到,叶龄仙这么重视自己的戏本,还来了个“包本学”。不仅会唱主角戏,还会唱配角戏,简直是万金油的存在。
她爱才惜才,“让小叶试试《拷厨》吧,这孩子有基础,也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