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经之声一时如暮鼓晨钟,涤人心脾,一时如幽冥鬼哭,森然不已;那长笑之声却尖锐刺耳无比,仿佛只是为了扰乱沈轻弗的诵经之声。
沈轻弗与韦客礼听得对方语声中内劲愈长,各自运劲相抗,这时杨朔受到两人音波的影响相对减小,只是两股力量交击之下,脑子里突然间“嗡”地一响,脑海里陡然多了许多以前未曾有过的情形。
有温馨,有甜蜜,也有苦涩,艰难……所见种种似是曾经所历,但又没有半点经历过的感觉。
越是绞尽脑汁去想,混乱得更厉害,额头冷汗阵阵沁出,眉头时紧时舒!
沈轻弗与韦客礼见了他这副模样,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怕杨朔会受极重的内伤,但两人没一人肯先服输罢手,而且此时也到了彼此功力的互较之时,先一个收手的人极易被对方趁虚而入,遭到重创!
便在这三方非罢不可却又欲罢不能的情形下,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这一声叹息也未见得多大声,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各人耳中,沈轻弗与韦客礼的声音虽然强劲竟也掩抑不了其半分。
那叹息声似是藏着极其深厚的怜惜之意,两人之间那股杀伐之气一时间竟被冲淡了,心头不约而同地一震,各自住口停了下来。
杨朔“哇”地一口鲜血吐出,倒了下去。
两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内息与神智纷乱,以至于晕厥,此刻让他先这样保持着,不去打扰他反而更好。
沈轻弗道:“来者何人?”
韦客礼道:“敢问何人?”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发问。
“无量寿佛,贫道虚岚子!”短短九个字说完,那人已然到了近前,以韦客礼与沈轻弗的耳力竟然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到来,但觉一股微风拂面,人就到了。
只见这人一身道袍打扮,须发俱已斑白,满面和气,瞧着像是五六十岁,但沈轻弗与韦客礼却已知道他今年至少也该八十来岁,只是久习玄门内功,不为俗世杂物所绊,是以年纪看着仍比实际的轻上一些。
沈轻弗微咳一声,道:“前辈既是方外之人,不知何等凡尘俗世引动您大驾?”他话中有话,一开始便想以言语僵住虚岚子,韦客礼暗忖道:“这家伙好利的嘴!”但他也好奇虚岚子来此何意,是以没有开口堵住沈轻弗的话。
要知虚岚子乃是当世道门中名望,资历最为深厚之人,近三十年来不曾理会世俗之事,只是潜心修炼,游走天下各个名山大川。
像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来到,沈轻弗与韦客礼如何能不讶异?
虚岚子并没有介意沈轻弗言语中的锐利,朝着他微微一笑,道:“只因五台山老友托贫道来此一遭。”
韦客礼动容道:“五台山?莫非是一即大师?”
虚岚子道:“正是!”
韦客礼躬身道:“多年未见一即大师,不知他尚安好?”
虚岚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之色,随即朗然,道:“此刻或许已在西方极乐,不然今日来的便不是老道了。”
韦客礼“啊”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想三十年前一别,竟成永诀!”
沈轻弗突然冷笑道:“你们现在是在叙旧?”
他不瞎,至少看得出虚岚子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时不在自己这一边的,自然就是在敌对的那一边了。
韦客礼喝道:“人家到底是前辈,说话客气点!”
虚岚子摇了摇手,示意无妨,跟着转过身子,双目凝注着沈轻弗。
沈轻弗只觉这一双眼睛里竟似蕴藏着无限的慈悲之意,一时之间反而找不出什么话说,谁知虚岚子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吃惊,“南山一夜,秋雨绵绵,见君怔忡,我心欢喜,我心伤悲!”
南山上建了一间茅屋,朝南的方向有一扇窗户,十数年前的一个秋雨夜,窗户没有关上,瑟瑟秋风携带秋雨吹落窗沿,刮起了桌子上那部《半心要典》。
那本是天下一等一的秘籍!
可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人在翻阅,屋里人的眼神正凝注在一把闪着淡淡青光的宝刀上。
青色的刀光在火红色的烛光映衬下闪动得更是耀眼,但特别的是那眼神中透露着的既有火热的渴望又有深沉的忧思!
得了天下第一的宝刀,武功上更是如虎添翼,携此纵横天下自是指日可待;但一贯的操持又让他无法快意横刀立威江湖。
正还是反?
善还是恶?
得还是失?
他的心乱得比窗外的夜雨还要厉害,一夜悄然而过,窗外雨丝渐收,风更湿冷,但他也已做好了选择。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已经决定好了的选择,更是无人得知的选择!
可是,就在这一天,这一刻里,忽然听到有人将那一夜的经过说了出来,沈轻弗又如何不惊?
“那时候你一直在盯着我?”沈轻弗骇然道:“不可能,不可能……”
“并非老道盯着你,实是你将老道引了过去的。”虚岚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天登山恰逢秋雨,施主立于南窗下深思,身有杀气,刀有煞气。两相合并,煞气冲天,杀气重重,漫天阴雨竟然冲散不了其半分。”说到这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他所悲悯的不是沈轻弗,而是人与刀结合下产生的那股惊天动地的力量可能给人世间带来的杀戮。
天地无情,苍生无幸!为人者还不懂得自怜自爱,何苦自添杀业?
沈轻弗沉吟了片刻,突然道:“你既然看不过眼,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这刀上煞气,人身杀气自俗世中生成,自也当从俗世中散去。”虚岚子缓缓道:“只不过以当年贫道的修为而言,却是勘不破这一节,幸好一夜终了,施主仍未起持刀横强于世的念头,不然……”说到这里连连摇了摇头。
沈轻弗的瞳孔逐渐收缩,又扩散,过了半晌,才道:“既然道长当年未曾取了在下性命,那今日自然也不会枉动杀机了。”
虚岚子点了点头。
沈轻弗道:“那你就莫管我们的事!”
虚岚子道:“只不过贫道这一番下山却是为了这少年而来,今日只能让施主独自空还了。”这话说得不紧不慢,但语气坚定,丝毫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沈轻弗脸色渐渐铁青,双手已因紧握而发白,关节处格格作响,然后凌空一个大翻身,投入夜色深处,远远传来狞声笑道:“南窗不会再有,杀机却可再生!”
原来南窗一夜雨后,沈轻弗一把火从内往外烧塌了茅屋,不再回返。
也正是借着这一把火暂消心中杀机,重觅传人入世!
虚岚子望着沈轻弗的去路,轻轻叹息了一声,却不知是为何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