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间 苍山渡口
朗寅释立在江岸边上,眺望着远处的江面,他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拖出一个很长的影子。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湿冷,他们一路赶到苍山渡口,颇费了一些时间。蔡大人从农户家里寻得的三艘渔船刚刚送达。虽然小了点,不过终于算是有船了。
站在渡口边上,指挥着士兵将渔船拖下水。胡含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将军,有了船,咱们就不必再分散兵力,去夺那劳什子山阳与龙门渡口了!”
“说得是。”朗寅释温和的音色响起,“蔡大人这船来得巧,解决了大、麻烦!”他含笑道,“但是,这甘江宽二十几里,一次只能运输四十来人,来回十数次,至少也要一天半时间,咱们必须得抓紧。”
“将军放心,我已通知下去,要求各部严格遵从渡江部署,有序登船,凡违抗渡江纪律者,一律剔除出渡江队伍。”立在一旁的兰溪说道。
朗寅释点头赞许,“如此甚好。”
湿润的空气中充满凉冷的味道,江岸边火把通明。蔡庭的衣襟被晨间的露水打湿,他站在船头,望向岸边的朗寅释,很是不舍。朗寅释要求胡含与他先行渡江,这不免让蔡庭有些担心。
“将军,您真的不考虑,和我们一起过江吗?”蔡庭的脸上浮现出恳切之色。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差错,将军面临的可是生命危险啊!”蔡庭犹豫再三,还是坚持劝解道,“将军早一刻过江,便是让大家早一刻放心。如此紧要时刻,将军应将个人安危放在首位才是!岂可死守着义理呢!”蔡庭虽是儒生,为人却善于变通,并不迂腐。他自然知道,朗寅释选择晚一步渡江的风险。
朗寅释淡淡摇了摇头。“身为统帅,理应和大部队共进退,你们不必担心,待部署好整体撤退计划,我自然会跟兰溪他们一道过江。”
见蔡庭还待再说些什么,朗寅释示意他打住。“先头部队对渡江成功至关重要,到了对岸,一切还有劳蔡大人灵活安排。”他说着,果断地催促道,“该出发了。”
见朗寅释心意已决,蔡庭不由摇头叹气。
紧接着,几艘小渔船缓缓离开岸边,踏浪而去,微弱的火光在船头亮起,宛如倒映在江面上的星光。江风渐盛,在波涛滚滚的江流中,渔船看起来格外渺小而微不足道,随着波浪轻轻摇动着,逐渐离江岸越来越远。
刚送走胡含他们,朗寅释便接到了夜魅的消息。
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消息传来了,这次的消息想必不会简单。坐在渡口的小木屋里,朗寅释面对着拜伏在地上的夜魅,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王爷,信使传消息回来,煊王已于一周前接七公主回了京城,如今正安置在清竹苑内。” 夜魅沉声说道,“听闻七公主的一切吃穿用度,目前全部由煊王的人掌控着,煊王对待七公主的态度,颇有些微妙,既关切又谨慎。”
朗寅释闻言顿了顿,面色微暗,应了一声。“她是被朗康辙软禁了。”墨子幽落在朗康辙手里,似乎是一件无可奈何却注定无法避免的事情。朗寅释纵使心头牵挂不已,却深知自己当下的无能为力。
“……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万望王爷节哀……”
来不及多想,朗寅释只觉眼皮一跳,脑海里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却不敢深入去想。“是什么?” 他心头仿佛蓦地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沉甸甸的。
“镇国公洛大人……洛大人在柳皇山上身中数箭……不幸身亡。”
朗寅释几乎是立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他沉默着,抬手紧紧捏住了夜魅的肩膀,手劲大得让夜魅觉得生疼。“你说的、关于舅父的消息……这是真的?!”
夜魅不再言语,把头低了下去。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朗寅释咬牙问道,显然是动了真怒。“说话!”
夜魅将头贴在地面上,长跪不起,闷声答道:“将军息怒,此事......千真万确。中州府李思桐大人已派人收殓了镇国公的尸身,一路运送回京城。”
朗寅释只觉一阵寒气涌上心头,脑海里浮现那日火光中,舅父骑马冲出人群的模样。依稀还记得他鬓间新生的白发,那坚毅的、深沉而无畏的面庞。
“寅儿,舅父是看着你长大的,难道不该为你做点事情吗?”
“舅父……”朗寅释捂住了蓦地发烫的眼睛,急气交加地质问道,“那可是天朗的镇国公,镇国公啊!李思桐他岂敢?!他岂敢?!他有几条命敢做出这等事情!!”
“那晚柳皇山上是一场恶斗,漫山大火,根本分不清情况。李思桐急于将咱们拿下,派了弓箭手向山道上射箭……咱们的三百余寅字军无一生还,洛大人也……”夜魅深知主子的痛心,欲言又止道,“此事,是五日后山火熄灭,才被发现的。”
“啊啊——!!”无可遏制的悲愤从朗寅释心底袭来,他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整个木屋摇晃了起来,灰尘弥散在空气中,朗寅释一阵气血上涌,连连倒退,靠在椅子上。
他还抱有一丝侥幸,舅父毕竟是他和朗康辙共同的亲人,这么些天了,也许舅父正在回京的路上,也许他已在中州府沐浴更衣,终于过上了不必东躲西藏的日子,安心等待着他回归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是他所珍视的最后一个亲人。这一路来,他忙于摆脱围追堵截,焦头烂额,有太多事情顾虑不到。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连舅父也没能照顾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舅父根本不必南下,也绝不至于陷落柳皇山!
朗寅释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着自己,痛恨他这可悲的命运,所有人都在为他牺牲,先是母后、然后是溢泽、幽儿……如今又是舅父……他凭什么让这些人为他不顾性命?他又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这无常的命运,像一座逃离不开的五行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是朗寅释抱着自己的脑袋,陷在痛苦中时,兰溪匆匆走进了小木屋,她的神色有两分仓皇,口吻里透露出焦急。“将军,您快出来看看!”望见朗寅释煞白的脸色,兰溪一时心惊,甚至来不及问出关心的话。
朗寅释勉强振作精神,收敛起情绪,他抬起头来,从瞭望的窗子里向外看,这一看不由星目圆睁,警钟猛响。情况不妙!
不知何时,天气阴沉了下来,不远处的天边,浓重的乌云积聚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雷暴,江面上已经风起浪大,一群乌鸦嘶鸣着在风中久久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