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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琼依然常常梦见那个残阳坠落的傍晚,他无比恐惧自己将要失去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的血也染在他的身上,并且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这不像卢绍钧,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该是关于死。
方琼疯了似地寻找医官,他自己的手脚在一路上渐渐失去温度,后来杨笃闻讯赶来,帮他给垂危的人止血。宁朔却失去了刺客的影踪。
老郑来了,老李来了,女郎中来了,所有人都在一块儿,比方琼生产的那一夜面色更为凝重,几乎直接要说出那些方琼根本不想听到的话。凶器侥幸避开了心脏一分,绝望的是失血已然太多。
最后一身是血的杨笃取出来自伊里苏的秘药,保住卢绍钧的一丝气息,后面的事不再受方琼的控制。
“……如果只有苏胡尔缇能救他,我就和他一起走!”
方琼咬牙切齿地扑上前。
没人敢拦他,除了尚有那身官职的杨笃。
“……殿下,不可!假如卢二公子能够苏醒,你要为你们的以后还有孩子打算!”
他少有地抬高了声音,为喝止方琼的不谨慎。
由乳母急匆匆抱来的方轻凰,恰如其分地在这时候啼哭了起来。她并不懂得匆忙来此的含义,是如有意外——这便是见亲生爹爹的最后一面。
卢绍钧安静地躺着,吊着侥幸未散的魂灵。
方琼罕见地失态,伏在杨笃的肩头痛哭,四肢麻木而无法站住。
他知道若随卢绍钧叛逃,等待自己的无非荒凉或永无止境的追杀。就算他能够接受与世隔绝的生活,轻凰却不可以。
方琼还信那些梦,信江湖方士信口胡诌的预言。
卢绍钧被鬼手护送走了,沿着运河平稳地北上,杨笃画出了详尽的路线。屋里的人缄口不言,不敢质疑他的身份,方琼悲恸的心底雪亮得像一面镜子:
“……你是苏胡尔缇的人。”
等人走了,他用那种干枯的嗓音说。
“我从来没对殿下掩饰过。”杨笃回答,“但当初出卖北境军情的,不是我,以后也不会是我。”
方琼冷冷地点头。
那把雕刻着伊里苏纹样的琴,杨萧氏儿子的身份,杨笃不仅没有遮掩,甚至还诸多暗示,唯恐方琼看不明白。
“……你是出身迄山镇的中原人,听命于苏胡尔缇,投奔卢定业的庇护之下,年纪轻轻升了官……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请殿下相信,我绝不会害殿下。”杨笃分辩道,“……绝不。”
方琼却很少表现出真正信任的模样。
杨笃也不强求。
宁朔生的第二个男孩取名方望,望的是谁不言而喻。
方望的满月宴上,杨笃来了,一身淡绸,坐宾客的首座。
席间方轻凰大着胆子走到父王的膝边:
“……父王,我要吃这个。”
她指着方琼眼前的一盘清蒸小排,但指的不是盘子里的,而是方琼碗里的。
方琼神情恍惚,罕见地一言不发,抱她坐上自己的膝盖。
如此便是默许。
方轻凰的心里一阵暗喜,缩在他的怀中,吃掉方琼的碗碟上所有的东西。
她图的自不是那些食物。
后来干脆趴在父王的胸前闭起眼睛。方琼无意识而轻柔地拍着她,方轻凰的小小心脏随之“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享受自己对父王的占有,其实那是无需强调的,她自己却总觉得不够。
方南有些欣慰地望着她穿着漂亮礼服的后背,身边自己的父亲要关照刚生下的弟弟。宁朔气色很好,已经恢复习武,生育并没有伤到他的身子。
忽听方琼唤道:
“南儿。”
方南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自己会被父王点名。
“……是!”
“带你妹妹回去,她累了。若有什么喜欢吃、没吃够的,你们带一些到房间里用。”
“儿臣遵命。”
方轻凰依依不舍地从父王的身上下来,今日已该满足。她那碧水盈盈的眼瞳望着父王,烛光下,父王沉静、寂寞而美丽。
许多年后方轻凰将为这件事不断地痛苦:无数男子匍匐在她的脚下,碧瞳的女皇,却再也找不到像父亲那样的人做自己的伴侣。
“……凰儿,吃饱了吗?”方南问她。
她歪着脑袋思忖一会儿,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些肉食和点心,都教下人塞进食盒。
眼见父王又搂着宁朔说了一些话。
她不嫉妒了。父王这名情人和他的儿子对她一向谦卑,足可满足她权力的欲望。
她最近嫉妒的是……
方轻凰看向坐在另一桌的那名自得其乐的官员。
方南注意到她的目光,又问:
“杨侍郎怎么了?”
“……没什么。”方轻凰回答,“上次好像看到
', ' ')('父王歇在他的怀里。外面的传言难道不全是假?”
方南哭笑不得:
“就算是那样,也是父王的自由啊。”
方轻凰的面色沉了下去,一言不发。
方琼倦了。
常常浮现这样的时刻,他想将一切都抛在脑后:朱掌柜的账本,宁朔的情报,不时从各处暗线汇集而来的消息,霍饮锋和卢绍铖三不五时提醒他的那些事,都像一些难以下咽的吃食。宁可放着。
杨笃的美德存在于此人缄默地抚琴的时候,他看上去如此醉心于音乐,哪怕其中半是真心,半是表演。
在一些特定的昏暗光线和角度下,方琼会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捕捉到卢绍钧的影子。
或许是鼻梁最像吧。某种属于局外人的坚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个人的五官间,好似他们能在世道亘古不变的漩涡之外,撑起一寸青山不改的天空。
方望的满月宴后,方琼醉了,怔怔地念着“钧哥”两个字,却是对着水中荷叶的幻影与波光。
杨笃唯恐他一头栽下去,牢牢地搀住了他。四下一片空旷寂静。
那是方琼险险与卢绍钧春风一度的凉亭,肌肤的痴缠被北来的鸽子打断,他想到这儿就不顾体面地落下泪来。
这眼泪把酒醒了。
杨笃并不逾矩地抱着他,其中或有几分一厢情愿,因此双手从未触及身体的敏感。他晓得方琼寂寞得痛苦万分又不想作恶。
方琼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莫须有的负罪感不能言明。
忽然方琼趁着酒意,一半挖苦、一半讽刺地问杨笃:
“……做细作是什么滋味?”
杨笃并未被他的问法激怒,平静地答道:
“……臣有时分不清是非黑白,还好晓得心中爱谁。”
他的剖白如此平淡,方琼却愣住了。
……原来已经三年。
后来流言在京中纷纷扬扬,说工部杨侍郎确然攀上了失势的琼华王,甚至有人见二人一同微服在玉兰楼用膳,举止如同处惯了的夫妇,并不避讳旁人的眼光。
到了什么程度?
琼华王生轻凰郡主时伤了身子,为了避免怀孕的风险,一直不同阳身男儿行房。但那杨侍郎是可亲自打点王爷贴身用的药物,平日里帮他抚慰纾解私密处的。
此言不虚。
杨笃甚至清楚方琼产道里伤痕的位置。虽然日子久了,伤痕已淡了不少,杨笃仍对这份痛苦怀有无限的怜悯,有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痛苦。
方琼很少呻吟,高潮时常常皱紧眉头,难免泄身,面上又变得一片空白。
……究竟是否快乐?
这问题,杨笃只顾关心方琼,忘了问问自己。
——大约杨笃是快乐的。
三年过后方琼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唯独在锋芒将露时顾虑着孩子们的安危,往后一步踏错即是万丈深渊,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几个孩子陪他送命。
那几日破天荒地允了轻凰同他一起睡觉,方轻凰睡在父亲的怀里,心如鹿撞。
“我恐怕要送你和哥哥出去住一阵子。”方琼拍着女儿的后背说,“你害不害怕?”
“不怕。”方轻凰怯生生地回答,“我妨碍父王了吗?”
“没有,是我要做些危险的事,若出了意外,唯恐牵连到你。如有那一日,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方轻凰“呼”地撑起小小的身躯,所见到的却是父王异常冷静的面容:
“……我不要父王死!”
“……想多了,父王不会死。”
方琼少见地哄起她来,方轻凰的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我要陪着父王。”
“傻孩子,你能为父王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活着,否则父王做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方轻凰听不明白高深的道理,本能却令她贪恋父亲的身体,她依恋此地无法离开,不像方南,小小年纪已长成自立于泥土的灵魂。
方琼单独叫方南进来,尽管担忧自己过分无情严厉,还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你年纪还小,也许不能全听懂我的话,又也许这对你并不公平,但我想你一生将保护弟弟和妹妹作为唯一的使命。如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不幸成了你我父子二人最后一次对话,那么这就是我留给你的责任,记住了吗?”
方南点点头。
又将孩子们托付给宁朔。
“……我知道你想留在我的身边。”方琼伤感地说,“但我想你留在这一支血脉的身边,这比我个人更加重要。”
宁朔痛苦不已:
“……可是殿下,你干嘛吓唬孩子,他们会当真的。”
“现在当真,好过未来将自己的生命当作理所当然。……对不起,阿朔,我或许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过去几年中我退缩了太多次,太多……乃至于一分一秒也等不及。或许你能原谅我变
', ' ')('得这么顽固……”
“殿下的命令就是臣的责任。”宁朔泣道,“臣衷心为殿下祈祷……”
他晓得他会的。
那天方琼连同小女将军在内,送走了宁朔和四个孩子。令晗不愿走也不能走,她若多日不现身,将引起昀的疑心。
方琼把腰间的折扇放在方轻凰的怀里:玉兰扇面,象牙扇骨,罕见名贵的青碧宝石坠子。
“……这是你爹爹从前送我的东西,我一直带着。”他说,“你若思念我,就看看它吧。”
方轻凰怀里揣着扇子,哭个不停。
一日出京,七日入海,半月去到四季温暖的海岛。
天高皇帝远,隐士不露名。
他们走了以后,王府里空落落地一片,复归了许多年来没有的宁静。
风吹荷塘,明月高悬,目下的娴雅使人产生和平的错觉。
晚来风寒,杨笃带着一件外袍,披在方琼的肩膀上。另有一人从他身后小路走来,一袭旧袍,是卢绍铖。
“殿下。”
他礼道。
“……三公子不必多礼……咳。宰相大人身体如何?”
“不好。”卢绍铖干脆地说,“他托我给王爷带话,说‘风烛残年,只想清净,想必殿下亦想清净’。”
方琼眯起眼睛。
“现在这王府很是清净。”他说,“天下之不清净,唯有两处。恐怕不包括卢府。”
卢绍铖莞尔:“家父说话一向如此,还请王爷莫怪。”
“宰相大人老成持重,在朝五十年,于国家有大功;我是小辈,只有敬佩的份。”方琼道,“他老人家不愿子孙互相残杀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若站在这里的是宰相大人,恐怕比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是暗示我吗?”卢绍铖笑道。
方琼微笑:
“未来的卢家主既是三公子,那么最终的结局,当然是三公子说了算。”
“……不敢当。”卢绍铖眉目一凛,“……王爷,你若再心软,二哥恐怕要气活了。自古帝王家事,余地何来?”
“他若真活了,我再心软。”方琼回答。
是夜,一封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往宫中,书在一条淡紫色的旧衣带上,正落于太后的榻上:
“陛下身世的秘密,已有数人知晓。”
缠绵病榻多日的太后,猛地睁开虚弱的双眼。
另一方,两年多来北境僵持不下的战线,终于打到双方都人困马乏。
国库空虚,朝廷提出议和。三王子苏胡尔缇代表伊里苏允准,但要求议和的使者必须是他的同族血脉——琼华王,否则决然不谈,战到双方鲜血流尽为止。
昀听到这番话,紧紧攥起拳头。
此时一名宫女满头大汗,从后宫急急忙忙跑来:
“禀告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要生了!”
昀冷笑一声:
“那便生吧,叫朕又有何用?”
宫女错愕当场,仿佛从未见过这般冷酷无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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