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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成为了我哥的人质。
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他并没有花多大力气来劫持我,捎上我反倒增加了他从神殿出逃的难度。神殿内部结构繁复,他的寝殿更是把守重重,原本他规划的逃亡路线堪称万无一失,偏偏因为劫持了我,有些预设不堪用,我哥只好采用pnb——任何时候都完美无缺的我哥这次竟然也栽了跟头,把我劫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罗萨都为之一震。
听说了吗?罗萨的现任主教宗择被揭发杀人罪的当晚,劫持他的弟弟逃走了!
老鼠。骗子。叛徒。血淋淋的恶魔。城邦建立以来的最大丑闻。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一边跟在出关的人群后面,任由这些字眼和被风扬起的沙粒一起滚进耳朵里。
“吃好了吗?”宗择在旁边问我。
“没吃饱。”我老实答。宗择也不管我,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伸出右手将我脸上的面纱往上扯了一点。他的指尖有很厚的茧,那是常年勤于政务的佐证,蹭到我的时候硌得我脸疼。而且一餐一个包子远不够我吃,我还在长身体。我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我想喝水。他这是虐待。当然这些委屈我都无从诉说,因为眼下他的左手正伸进着我的袍子里,似乎是一个搀扶的动作,而宽大的黑色袍子下,锃亮的枪口正抵着我的腰窝。
算了,我想,识务者为俊杰。我要在罗萨城邦这最后一道关口结束这荒谬的一切,等获救后,我一定要大声抗诉他一路的种种罪行。
往前看,罗萨的守关者正在兢兢业业地排查出关的人,四五个军官,都戴着棕绿色的军帽,杵在鼎盛的阳光下,像一根根大葱。应该是已经收到了上头的消息,他们用目光仔仔细细扫描一遍过关人的长相,和手里拈着的纸来回对照。
我又瞥了一眼宗择的侧脸,很遗憾,还是老样子,无论是眼底的明度还是嘴角的弧度都严防死守,千年的精怪都休想从宗择身上读出任何一点人类的情愫。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宗择的那张脸就一直没什么表情,如同一面拒绝反射的水泥墙,那副表情好像从生来就被钉在了他的脸上。可能作为庙堂的继承人就得是这样,他自降生就被赋予神龛的使命,举手投足都要扞卫神庙的威严,而我呢?我天生就是明眸善睐的混子,是盘旋在罗萨上方只需要跳舞和美丽的蝴蝶。只因晚出生三分钟,我们的人生从坠地起就天差地别。
所以尽管呼吸同一片空气,住在同一座宫殿里,我和我哥要见一面也很困难,尤其是长大以后,我们实在说不上太亲。
他劫走我的时候我觉得很意外。
马上要到我们了,我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加快,同时又掺入了一丝好奇——罗萨城的历任主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接受百姓朝拜觐见时总穿戴厚重,这同样是对神威的扞卫,换言之,平头百姓没有人知道宗择长什么样。
也不知道这几根大葱手里拿着的那张通缉令上,我们哥俩是什么画风。
我随着宗择的手掌一同向前,问话的那位军官留了两撇小胡子,命令我们摘下面纱。
我刚要伸手,就感觉放置在腰侧的枪管往深处拱了拱,于是我做了个假动作。
“干什么?”军官厉声喝道,多半是觉得我这个动作有点挑衅。苍天作证,我是个人质,我们做人质的只有做狗的权利,如果对我不满请先殴打旁边我的主人——我想这么说,但是愚蠢的大葱才不管那么多,开始扯着喉咙对我骂骂咧咧,天呢,好粗鲁的罗萨官员,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要以权谋私地把这人天灵盖掀了。
这么想着,这人不由分说地走上前一把我的面纱揭了。
那一刻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停滞了几秒,又后知后觉,我紧张什么?我可是个人质啊!如果在这里我的处境被发现,那我就得救了!然后我就可以声泪俱下,让这些代表正义的使者将身边这个用枪顶着自己弟弟的畜生捉拿归案,而我呢,我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我那柔软的大床上,继续做无忧无虑的蝴蝶。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腰杆一下挺直了,像只金孔雀一样接受众人的观摩。
快发现吧,不管你手里拿着的小像如何抽象,只要亲眼见到我的那一刻,总归是能发现的。这不是我自恋,我们的容貌归功于家族得天独厚的基因,坊间无从得知,更无从亲眼见证,只能对我们发出无穷无尽的猜测,从小到大,各种关于容貌的美丽传说总能听得我耳朵起茧。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弧度。
快吧,快发现我吧,快让我逃离恶魔的掌心吧!
我心里的叫嚣几乎要像沸水一样溢出来。
然而小胡子军官却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你呢,你也把脸露出来。”军官很快调转了侦查对象,在他的视线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我全身上下的血都凉了半截,而旁边的宗择非常自然地将面纱揭下来,沉着地迎接审视。
我们被放行了。
我们
', ' ')('居然被放行了!我大脑一片麻木,带着凉透的血液被架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这才迟钝地回想起来,在我被劫出神庙殿之前,我曾被蒙上袋子遭受了一顿毒打,我在那场无妄之灾里被迫烙印的苦难似乎还没愈合;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做的是女性的打扮。
我在做女的这件事情上游刃有余。虽然家族的基因决定了我们拥有惊人的容貌,我却长得格外像母亲,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病逝的母亲,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因着这个原因,我很长一段时间被父亲当作女孩子对待。
而宗择呢,他使用的障眼法谜底其实更简单——他戴了人皮面具,全世界仅此一副的人皮面具,那是他为自己暗中打造的秘宝,我敢肯定罗萨上下知道的人不出一只手。而且他甚至不用多此一举,因为我与这几位无礼的军官擦肩而过时瞥了一眼,那张小像上只有我,关于宗择的描述,只寥寥几笔带过。
是了,他是城邦的主教,哪怕杀了人,染上了不可洗涤的污名,他也依旧是罗萨的神,而神哪怕沾了血,也是永远不可被俗物亵渎的。
出了这道关卡,前方便不是罗萨,我回归正常生活的最后一丝机会也随之消失了。
我快要晕倒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叫住了我们。
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宗择的情绪波动,因为被叫住的瞬间,抵着我腰窝的枪口忽然又往我的皮肉里陷了一寸,但我没心思计较这些了,我紧张,我现在必须求救,我在紧张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咬嘴唇,这个习惯不是很好。
跟上来的眼镜军官似乎军衔更大,他的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梭巡片刻,然后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兄妹。我猜宗择要这么回答,然而宗择却沉默半晌,说出来的话把我给吓了一跳。
“夫妻。”他这么说,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他是我的妻子。”
我可能一瞬间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那个军官看着宗择,宗择也同样回望着他,黑眼睛像两块河底的石头。四目相对,我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他们目光之中金属的寒光,烧得我眼睛疼,当然也可能只是日照太大晃了我的眼。
最后那位聪明的军官看向我,问我,“是这样的吗?这位女士。”
抵住我的枪口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长成一块嶙峋的骨头。
“是的。”我没力气,还渴,发出来的声音气若游丝,好像五成熟的鸭子。
军官没说什么,只是透过镜片长久地注视了我一会,我在鼓起求救的勇气之前先听见他说:“如果您遭受了什么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舔了下开裂的嘴唇,说:“谢谢,谢谢。”
最终我们还是被放行了,背负杀人罪名的城邦至高主教,挟持着他的弟弟逃亡后,竟只花了二十四小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了城邦。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罗萨的关口之外是一片戈壁,我们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从关口出来之后宗择似乎也放松了一点,硬要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依据,从他那张脸上根本找不出线索,我只是莫名其妙有这样的感觉。
一路人迹罕至,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等我实在有点走不动的时候,宗择停了下来,他看向我,语气不怎么诚恳,因此听起来缺乏说服力。
“小野。”他对我说,“辛苦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其实很微妙,既没有滔天的崩溃愤怒,也没有委屈怨怼,那一瞬间我的心情近乎诡异的平静。我看着晚霞从他的身后烧进我的眼睛里,让看到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而他的神色甚至在这样的环境烘托之下都没有变温柔。
我叹了口气,叫了声,“哥。”
他没有应,我的手伸进袍子里,抚摸那支一路威胁着我的冰冷的枪管,然后摸到了扳机的位置。
我的手指包裹着他的手指,完成一个后背的十指交扣。
上前两步,我用另一只胳膊拥抱了他,我们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紧贴的胸脯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在远方巨大落日的包裹之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湿润温暖的母体,当时我们一定也是以这样的姿势降生的。
然后我扣动了扳机。
子弹射偏了,只惊动了远方一群鸟雀,轰天的巨响回荡在山谷之间。不知道是我求生的本能,还是宗择提前预判到了我的行动,在我拥抱上他的瞬间,或者更早,他就应该预料到我即将要为这支手枪开荤。他预判到也没什么,他总能预判到所有事情,他总是能做到的,他是神。
随着这一声枪响,我顺利接管过那支手枪,枪口还隐隐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味。我往后退了两步,将那支枪口对准他的眼睛,像在瞄准猎物。
我哥什么也没有说,他平静地看着我,只是看着我。
“为什么不躲。”我觉得很奇怪,“是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是的。”我哥很诚实。
我被逗笑了,不自觉地将脖子歪向一边,“这么有自信?因为你是我哥吗?
', ' ')('可是现在发生事情已经够我杀你一万次了。”
我哥却也只是摇头,他好像伸出了两条胳膊,一边是置身事外的从容,一边是胜券在握的诅咒——
“你不会的,小野。”
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我终于觉得没意思,握着手枪的手臂垂了下来。对着地面开了一枪,果然,没子弹。
我冲着地面看了一会,随手将枪扔进了沙漠一角,抬起头。
“哥。”我冲他瘪嘴,“我好饿。”
我知道,从这个瞬间开始,过往的人生都作废了,我赖以生存的华丽秩序坍陷成一片废墟,我们即将要在废墟上生活。不过在废墟上生活可能也没想象中那么难,虽然我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被绞碎的人质,我哥目前看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好人,但是我们在成为人质和杀人犯之前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我们作为家人生活了二十年。
所以,或者在更早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生活在废墟里了。
宗择出门了。我被独自一人留在酒店里。
对了,忘记说了,我们现在在一个叫威德尔的地方。接上回,我们从罗萨有惊无险的出关之后,一路辗转,来到了离罗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邦——也就是威德尔。
说起威德尔,这是一个沿海的城邦,有着非常美丽的风景,我之前做摄影师时曾来这个国家游历过,听当地人说,威德尔在他们这儿是“自由、民主”的意思。
自由,民主,我当时咀嚼这两个词好半天,像是在啃一块革皮。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我笑笑不言语,送给他们一张我拍下来的威德尔的朝阳。
我说我从这的背面来。
有个开酒铺的当地人叫伯格,他很喜欢我的照片,经常与我来往,每次都会慷慨地送给我一扎啤酒。通常我能一口气喝一大半,嘴角沾着啤酒沫,在打嗝之前豪迈地对他许下承诺,说我一定还会再来。
我很喜欢威德尔,喜欢这里的日出,喜欢海边有点潮湿的空气,也很想念这里的啤酒,只是没想到再来会是以这种处境。
现在我不可能再去喝一次啤酒,拍不到比上一次更美的日出,甚至呼吸不到威德尔自由民主牌的风。简单来说,我现在的坐标,是在一家豪华酒店的豪华大床上,眼睛眨眨,目之所及是一串做工顶级精致的水晶吊灯。
这就是我能看到的全部了。
如果镜头再拉高一点,会发现我现在其实是被囚禁在了一张大床上,这是一家名为蓝舍的酒店,我被囚禁在一间富丽堂皇的豪华套房中,摇晃着锁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被钉在框格里的蝴蝶标本。
嘶,这么说好像又有点太夸张了,手铐挺长的,甚至足够我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问题,不过几日下来,我的手腕内侧还是被磨出了一圈圈红痕。
在出罗萨之前,我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不怎么喝水,我在心里大骂我哥是个畜生的同时,也猜测他是为了不让我们在罗萨城中留下太多的行迹。我以为出了罗萨一切就会变好,毕竟我自认是个配合度过高的的人质,只要我哥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但我还是高估了我哥的人性,我来威德尔之后别说活动,我连人类都没法当了,现在被拴起来的我比一条狗还不如,狗起码还能随地大小便呢。
自由一向是我非常引以为傲的美德。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我就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疯掉的,我看向窗外缓缓沉没的太阳,以一个近乎献祭的姿态冲撞了地平线,我像是觉得痒一样猛地眨了眨眼,并与此同时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我要逃。
——我一定要离开宗择。
逃跑这件事,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我哥虽然从至高无上的神一朝沦落成过街老鼠亡命徒,但他居然还忠诚地坚守着原先作为一邦主教的那套生物钟。这套生物钟相当的反人类,日程比程序更精密,过往的这么多主教里不乏能人,也只有我哥能一天不落地坚持下来。
他生来就应该成为神,这是我听到过最多的,像打哈欠一样频繁的一句话。
但如今想来,这件事居然变成了我的优势,我可以从他亘古不变的动线里轻而易举地推导出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看向窗外,阴晴不定的大风将窗户吹开,窗帘迎风起舞。
太阳彻底落幕,夜晚高调登场。
宗择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回到了这个房间,靠近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身上微凉的潮气,应该是淋了一点雨。
我无从得知他这一天天都在外面干了什么。或者是去谋生了,毕竟我们住在这里的开销估计不小。那么或许是和画画相关的工作吧?他在储君时期严格限制外出,只有画画能当作做消遣,他那么聪明,想必画工了得。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没有看过他的画,如果我开口,他一定不会说谎,但我不会问他。
宗择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放下包,坐下,拎出医药箱给我上药。坦白来说我觉得这个行为挺猫哭耗子的,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他都需要负全责,但我还是一声不吭,非
', ' ')('常没底气地接受了这项服务。我怕留疤,我比较臭美。
柔软的棉棒擦过我眼角的开裂处,我被疼得下意识地拱了下鼻子,我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我:“感觉如何。”
“还好。”我说。
“不是问这个,”他说,“是问你这几天被关在这里,感觉如何。”
那一瞬间我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你弟我都快被关出心理疾病了,你还在这里放什么狗屁呢?后来我想他要是在乎自己弟弟心理健康,他还会把自己弟弟当人质吗?他都杀人了,你还能指望跟杀人犯讨论什么关爱手足心理健康吗?
于是我选择问他一个更实际的问题:“今天晚上吃什么。”
“烧鸡。”我哥给我绑得像个木乃伊,冰凉的指尖像融化在我皮肤上的一点雪。
我其实有点满意,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想到这里不禁舔了下嘴角,得寸进尺道:“那我还想吃蛋糕”
“好的。”我哥点头。
“还有啤酒!”
“这个不可以。”我哥毫不迟疑地拒绝。
专制!我从鼻孔里颇为不忿地哼一声,我哥将纱布胶剪断,还隔远了端详了半天,仿佛在审视自己做的一件手工。
那张脸上依旧毫无波澜,我被他盯得眼神乱飞,心里发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瞥见地面上一小片潋滟的反光——他的公文包放在地上,里面有钥匙,还有露在外面的半截黑色枪管,我的视力有点厉害,看见了手柄上的英文字样“h”。
原先的那支手枪已经被我们遗弃在了戈壁中,也就是说,这是一副崭新的手枪,“h”?什么意思,不知道,但是异国他乡,能有支枪并肩作战,安全系数确实大大增高。
我正思索着,宗择在我面前脱下了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去洗澡。
我并没有看到过宗择的身体,尽管我们是家人,但在他作为神的漫长岁月里,哪怕是拥有同样血脉的我也只可远观,我对我哥的了解或许并没有比普通人多多少,所以虽然逃跑大计正在心中不安分地蠢蠢欲动,在我面前骤然冒出来的裸体还是让我一下子如遭雷击。
我哥身上有很多伤,比他在我身上留下的要多很多,大多数是陈年旧伤,分布随意,走势崎岖,造型狰狞。年少的我和我哥的成长环境大相径庭,所以也只是从外人口中捕风捉影。我知道储君的生存没那么容易,那是一条绝对艰险的路,需要随时迎接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罗萨建邦的百余年,储君在继位时就夭折的情况十分常见。
再强大的神也会有弱点,比如宗择也会犯错,这些伤口会永远记住他作为人类时的软弱。
真可怜。可能是这些伤口的视觉冲击实在炸裂,这样的心思在我的心底一闪而过,下一秒又被自己的圣母心雷吐了——搞什么,我现在才比较可怜吧!
宗野,你啊,现在需要的是逃出去。
浴室的水声哗啦啦流了出来,我开始想办法去勾他放在衣架上的那只包。这是很难的,因为我现在手脚都被拴住了,可移动范围非常有限,我感觉自己四肢都要被勒断了,像个演杂技的,和那只包的距离却总还有一指。里面的人沐浴时间是十五分钟,我的时间并不充裕,浴室的热气仿佛溢满整个房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攀升。
没办法,情急之下,我灵光一闪,想起刚刚我哥给我贴的纱布。我把它摘了下来,利用纱布和胶袋额外的长度和粘性,顺利地将那串总还差一点点的钥匙拿到了手里。
好,就是现在——跑!
胜利的喜悦冲得我大脑一片白茫茫,得到钥匙的我迅速打开手铐,都顾不上活动尚且麻木的四肢,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呼吸急促得仿佛刚刚做完一场剧烈运动。
紧张得要命,心脏咚咚咚撞击着我的胸腔,感觉随时随地都会引爆。还要做什么来着?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返回原路,将那只包里的手枪拿了出来,别在了裤腰带里。
事后再复盘,正是这一瞬间该死的犹豫背叛了我。如果这是一场游戏,这个关卡可以重来,那么我一定不会再选择回头去拿枪。
可是这不是游戏,这是残酷的,不值得回头的人生。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浴室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我和只在胯部系了一条浴袍的宗择迎面相撞。浴室白花花的水汽争先恐后地从宗择身后冒了出来,使这个画面显得很虚幻,模糊了宗择脸上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忘记呼吸是怎么回事了,巨大的凉意入侵了我的身体,我的四肢为什么动不了呢?为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宗择走向我,咚,咚,咚,我需要很努力才能分辨出这不是枪声……为什么我的心跳如此狼狈?
然后下一秒,我被摁住脖子,像条死鱼一样被狠狠摁在了墙壁上。
我哥在我的耳边低声问我:“要去哪里,小野。”
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和平时的语气没有丝毫不同,一点也不像生气了,仿佛不在这个时空。
“我没有,跑,
', ' ')('就是,想出去,想,要疯了……”我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想要掰开他掐住我喉咙的手。
然而他摇摇头,下了定论:“不诚实。”没有给我反驳的余地,下一秒,他不由分说地将掐住我脖子的手收缩得更紧。
生命的迹象开始离开我,我顾不上别的了,只能竭尽全力地扑腾、挣扎,十几分钟前才处理过的伤口又开裂了,血从我的额角滑落,最后我只能喊:“哥、哥、哥……”
一声声的碎在喉咙里,宛如呻吟,或是求饶,也是示弱。
到最后我的喉咙里已经什么都滚不出来了,大脑一片混沌,我开始翻白眼,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宗择的眼睛是清晰的。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从心底里生出了真正的恐惧,眼前的走马灯一帧帧闪现——
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倒下的尸体,浓艳的血泊,我哥站在黑暗中,手提的剑刃还没擦干,血滴啪嗒啪嗒,像下雨一样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听到动静,他缓缓回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在生死关头,可能是出于我求生的巨大本能,我刚才藏好的枪走了火,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大的闷响被这场暴雨迅速吞没。子弹擦过了我哥的小臂,我宛如蒙了一层毛玻璃的眼睛里,依稀能看见那片妖冶的红色。
好了,这下我也报仇了,我活不成,至少你也不算毫发无损。微不足道的恨意从我的脑海里一闪即逝,然而很快我看见血液顺着我的额角滴在了他的小臂上,它们从我的身体里来,然后慷慨地灌溉进他的伤口里,啪嗒,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亲密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我们再次从同一片血泊降生。
这让我感觉到很挫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可能死去又复活了一次,我哥终于大发善心地放过了我。我顺着墙壁滑下来,思绪随着被风吹起的窗帘翻飞。我嗅着空气里轻微的血腥味,看着他的模糊的腿走去又走来,最后重新在我面前站定,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手里捏一块被重新裁剪过的纱布,再次贴在我开裂的右眼伤口上。
最后他捏了捏我的后颈,动作温柔得近乎奇诡。
“别再乱动了,伤口好了才能喝啤酒啊。”我哥这么对我说,窗外雷声轰鸣,他的声音飘荡其中,很轻很轻,像一声叹息。
不过多久的一个早晨,我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我猛地睁开眼。
昨夜暴雨,窗户没有关严实,房间里飞进来了一只素白的蝴蝶,正停在我的手铐上。
我盯着那只蝴蝶看了半天。自来威德尔之后我一直不得好眠,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都能将我惊醒,但我醒了无济于事,反正根本无法起身。自前几天那场未遂的逃跑之后,我哥显然发现需要对我施加更为严格的管束,是以我现在的处境比之前更加严峻,这种牲口不如的拴法让我暂时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我哥自然承担起了开门的义务,他刚晨沐完,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可以嗅到身上微湿的潮气。
门被打开了,从发出的动静来看,门外站着应该不止一个人,从被关起来之后我的听力变得更灵敏,我听见我哥发出平静的声音,问他们有什么事,然后其中一位不速之客开了口,他们是警察。
警察,我手指脚趾都蜷缩起来,一种无名的战栗浇过我的头皮,让我变得有些亢奋。也许我这个时候应该大叫呼救,但我暂时不能确认这些异国警察的来意,所以我忍住了。
“哦,警察。”我哥说,反应未免有点寡淡,“有什么事吗?”
“抱歉,我们现在正在奉命调查一起案件,有客人说曾在前天深夜听见你们房间里响起过一声枪响,请问当时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是什么时候呢。”我哥沉思片刻,反问道。
“大概是晚上八点到九点左右。”
“是这样啊。”我哥想了想,“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我想他听见的应该是雷声。”他平静地得出结论,我想他现在过于波澜不惊的反应应该成功地骗过了这些警察,这让我感觉到焦躁。
他们似乎又交谈了几句,我有点没耐心了。得做点什么,这种念头拼命地敲击我的颅顶。这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一道崭新的声音,他问我哥,“不好意思,先生,或许您身上有枪吗?”
“我有枪。”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配枪并不是大事,更何况能够住在这种高级酒店套件的主顾,我哥并没有隐瞒的意图,承认得十分爽快。
“这样啊。”我听见这个声音这样说,似乎是咂摸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刚刚那只蝴蝶停在了我的鼻子上,我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喷嚏,手铐的锁链晃出轻微的脆响。
我感受到门口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然后刚刚那道声音问,“请问里面还有人吗?”
“嗯,是我的妻子。”
“不好意思,因为这起案件比较特殊,能请您的妻子也出来接受一下我们的问询吗?”
我抢在我哥的前面拔高了
', ' ')('嗓门,掐着嗓子喊——“老公,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句成功地将他的路全都堵死了。他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我在脑内幻想我哥的表情,他现在应该觉得罕见的有些棘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可能会露出微不可查的愠怒……总之任何会给我哥造成的麻烦都让我感到高兴。
“请等一下。”他撂下这句话,就往里面走来。我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审判的降临。
我们住的套房很大,门口的人并不能窥探到里面的光景,但毕竟现在有警察在,我料想他并不能即刻对我施暴,只能乖乖将我带到人前去,不然则会引起门口那位聪慧的警察的警觉。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只能赌一把。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坐在床头,看见他推开我卧室的房门,门外的光流了进来,他因为背光的缘故脸上一片阴翳。他朝我慢慢走过来,在我床边蹲下,垂眼安静地注视我被扣住的手腕,没有说话,可能是陷入了思索,于是我也不说话,但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是有点得意的。
过了很久,他似乎是得出了答案,给我倒了一杯水。
“小野,”他将玻璃杯递给我,黑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你应该知道待会儿该说什么”
“知道的,哥哥。”我虚与委蛇,捧着玻璃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献上反击之前最后的虔诚。
他解开了我手上的手铐,冰凉的指腹贴上来,那里埋着我的脉搏,他堪称温柔地抚摸着我手腕上的红痕,像在抚摸猫柔软的肚皮。
过了很久,我看见他微微低头,对着那里轻轻吹了吹气,我眯起眼,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然后我又听见他重复了一遍:“小野,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尤其闪亮,像两块在河岸被不断冲刷的礁石,湿漉漉的目光让人无端觉得寒冷。
“你应该要知道的。”摩挲着我脆弱命门的,我亲爱的哥哥,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我,在我问为什么之前,他一字字对我道,“因为,我刚刚在水里下毒了。”
我像一具尸体。不,可能我现在确实已经死了。
我来到门口,僵硬地站在那几个警察面前,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忘记了穿衣服,不然他们的目光为什么像在盯着什么怪物?那个聪慧的警察向前一步,领先众人开了口,他没有穿军装,长相让我想起那位在罗萨关口正直的军官,只是面前的人明显更散漫,带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半晌,而后问,“不好意思,这位小姐,刚刚不知道你的存在,想问一下,你们是……夫妻,是吗?”
“是的,”我说,牙关不自然地碰撞了一下,“我是他的妻子。”
“前天晚上八点到九点这个区间,你也在这个房间吗?”
“是的。”不仅是那个时间段,我每天,可能余生的每时每刻,都在这个房间。
“那个时候你们两人也在一起吗?”
“是的。”那个时候他正在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差点被他杀死。
“冒昧问一句,您脸上的伤……”
他一句话过半,就被我哥冷声打断,“我想这应该与这起案件无关。”
“哦,是的,抱歉。”那个男人抬起手,作投降状。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胃开始绞痛,这种绞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冷汗从我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我的哥哥从不说谎,他说下了毒那就是真的下了毒,我的救世主不再是面前这些生面孔,好痛,我彻底的绝望了,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些烦人的苍蝇打发走,我想要活下去,我需要解药。
“最后再问一句,那个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有一些怒火被痛苦的泥泞所孕育——既然救不了我,那问这么多有意义吗?“做什么——”我绷着腮帮子磨了磨牙,一句话咬得用力而拖沓,顶着疼痛,我的手勾上宗择的领子,然后下一秒,我用力一扯,带有一丝泄愤意味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因为刚刚喝过水,我的嘴唇尚且湿润,滑腻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宗择没有防备的齿关,与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原来这就是神的舌头,神的口腔,神的吻,与人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种时候,被强吻的人反倒是人群中最冷静的那一个,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我。我承受不住那样的眼神,于是闭上眼。
天呐,我可真是个畜生,我一边强吻自己的哥哥,一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如果没有发生这些变数,我现在的行为毋庸置疑是在渎神,在罗萨是要被送去浸猪笼的!
唇齿交缠所迸发的水声在室内荡漾开来,这个吻成功地逼退了尴尬的警察们,他们支支吾吾地托辞说不打扰了。临走前,我的视线又再次撞上那个不穿警服的男人,他探究又轻佻的眼神让我觉得恼火,于是我砰的一声摔上了房门。
“满意了吧?”我的身体肌肉疼得不行,不顾嘴唇上还挂着潋滟的水光,冲他摊开掌心,“解药。”
', ' ')('宗择并不解释,下一秒我的掌心出现一枚小而珍贵的墨绿色药丸,他语气平稳地道:“对不起,只是如果不给你下毒,你刚刚一定会跟他们求救。”
“不会的,”我没有和水就直接吞咽了下去,嘴上不忘苍白的狡辩,这时蝴蝶又扇着翅膀从我们眼前翩跹而过,真厉害,刚刚被我一个喷嚏喷出十米远,现在居然还舍不得离开。
我的视线追随着它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宗择说:“哥你还记得吗?”他看向我,我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小的时候,你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天我给你带回来的那只蝴蝶也是这个样子。”
碍于身份之差,我们从不是关系亲近的兄弟,但如果时间往前回溯,在更小的时候,我们也曾建立过比起眼下的俘虏关系更和谐的阵营。那时我们会隔着他寝殿的窗缝对话,在漫长的岁月里,那道狭小的缝隙一度成为我和宗择的秘密基地,我把不想写的作业从窗缝塞给他,作为报酬,我也需要完成他任何天马行空的委托。
不能出门的宗择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委托总是围绕着这个做命题作文。我们的交易往往都很谨慎,只有一次差点露馅。
好在我急中生智,谎称是在偷窥,最后只得到了嬷嬷的一顿毒打。
再次踮起脚,敲开那扇窗,那个鼻青脸肿的,十岁的我对着窗户里的人倏然一笑,“放心吧。”那个我笑起来,肿眼睛眯成两条硬币口一样的缝,“我是哥的弟弟啊,我和哥永远是一边的。”
如今同样鼻青脸肿的一张脸,不过是成年后的这个我,同样站在他面前。我看着他,抿了抿亮晶晶的嘴唇,一字字地对他道:“我和那个时候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哥。”
说完这句话,宗择盯着我看了片刻,黑眼睛深邃而空洞,我无法从他的视线里解读出任何情绪,但是在他抬起的手冲我而来时,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
苍天有眼,这并非我有意为之,只是身体先一步地反应,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但我哥并不会被这种小小的抗拒所动摇,他的手指在扑空一瞬后又很快追了上来,
“真是爱说谎啊,我们小野。”他这么说,干燥的指腹蹭过我尚且湿润的嘴唇。我甚至在他的脸上看见一抹笑意,流星似地从他脸上蹿过,但大概率是我看错了。因为下一秒,他收回手,对我毫无波澜地道:“哦,对了,解药每天都要吃,得连续吃一个月才行。”
那一刻我想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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