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桥身呈梯形,底部通红,桥身立满圆形陈木,上头乃是普通江南人家的翘顶屋瓦,黑色的瓦片覆盖了大半个桥身,桥长百米,甚是宏伟,可范闲仍然一眼瞧见了桥中心的两位。
实在是那恶魄穿着过于明显。他不似李承泽那番鬼魄打扮,更像个人,一身青绿劲装长至脚踝,小臂胸前金纹装饰,长发全部束在金色发冠内,手上捧了个骷颅头骨,头骨盈盈有光,里头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他像极了范闲初次见李承泽的模样,除却过白的脸色,那敛容屏气的神情,比起对面的李承泽,反倒更像活灵活现。
李承泽正与恶魄纠缠扭打在一起,双方在心头都憋了一口气,出手狠绝,招招毙命,巴不得一爪扣住对方的喉头,扭个粉碎好让对方丧命。
恶魄那身青衣明显让范闲反应极大,他无暇顾及两鬼干净漂亮的战姿,飞身跃起,一跤踩上廊桥桅杆立定,瞧见双方不肯服输的样子,口中一时无话可说。
恶魄一见范闲,收了手摸着那个骷颅头骨,脸上似笑非笑:“李承泽,出息了啊,还知道找帮手来了。”
李承泽解下腰上的捆仙锁握在手上,打算来个速战速决:“谁说他是找来的帮手,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了?好端端的杀身鬼,怎么七魄都散的一干二净。小范大人还有所不知吧,你知道他七魄怎么散的吗?其实承泽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我先前同他讲了好几次,他同我赌气,死活不肯听。要不这回我与小范大人好好娓娓道来?不去理他李承泽了。”
李承泽气急败坏地丢出捆仙锁,金色的绳索顺着他的意念尾随恶魄一阵追赶,可惜恶魄的速度实在过快,他边跑边笑,还时不时往范闲身上凑,捆仙锁见他同范闲靠的如此之近,放满了速度不知所措。
李承泽化出鬼相怒气冲冲而来,恶魄却是灵巧一跳,见李承泽不慎落入范闲怀里,啧啧笑道:“你瞧,还说同他没有关系,谁信喏。”
李承泽果然被他激得火冒三丈,风驰电掣般冲到他面前,鬼爪一亮,五指扣住恶魄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欲将其拧碎。
范闲见状心道不妙,大喊:“他是你的七魄,别太过了,殿下手下留情!”
李承泽听罢手上一顿,恶魄见状大笑:“你瞧,小范大人在心疼我呢。”
恶魄仍然手捧那个泛白的骷颅头骨,他见李承泽面露鬼相,身上似是有了无止境的力量,不好对付。
两道红色鬼纹落在李承泽内眼角处,像是两条血泪划开了他的脸,似是伤心至痛彻心扉,可恶魄明白这其中的半真半假。皮相不过是李承泽的虚像,这厉鬼还未集齐七魄,心中的情感定然缺失了一部分。
如今五魄归位,他已经能体会人间大部分的情感了。恶魄与他在这里打了数年交道,丢了七魄的李承泽是个榆木脑袋,一心只想着重新投胎做人,说起过去往往一脸狂躁,还来不及哄骗几句便是不偢不倸,无趣的很。
恶魄欣慰地说道:“也不知道你跑出去找回这五魄究竟是福是祸。既然回来了,定是要比以前那个提线娃娃的傻样子好玩的多,我这就把以前的记忆还给你。”
李承泽这回下了狠心,手上用力。恶魄咬牙忍着脖子上越来越重的力量,将手中的骷颅骨头一把拍碎在地上,但见一阵黑色浓烟散开,飘飘然钻进了李承泽的大脑。打红了眼的杀身鬼瞪大眼睛,随即失了力气倒在一边。
范闲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不等他迈步,恶魄便闪现在他身后,笑盈盈道:“来都来了,不如给小范大人也瞧瞧吧,你不是好奇他的爱魄去了哪里吗?这就告诉你。”
恶魄不等范闲反应,一把扣住范闲前额,在他印堂轻轻一击,范闲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前景象竟全是自己同李承泽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前凉亭初遇,死后京都重逢;前世饮毒诀别,现今三拜结亲……
零碎破败的景象构成眼花缭乱的走马灯,范闲将所有画面一一静观默察,还来不及他将这些牢记于心,那些画面便静止消散了。
一道大门敞开,此刻场景是何等熟悉,偌大的门庭,排列的拱门,范闲知道自己闭着眼都可走到任何一个房间,因为,这里正是自己生活了许久的范府。
看来自己是被恶魄强行拉到了李承泽淡忘的那段记忆中,范闲不急不躁,却想不明白为何事情的发生地会是这范府。
这夜白月皎洁,天朗气清,范闲无暇观赏夜景,正想四下找找李承泽,恰巧身后小道走来两个正在私语的小厮。院中站了范闲这么大一个人,两位小厮却视而不见,直接向范闲走来,而后从范闲的身体中一穿而过。
范闲明白了恶魄的把戏,他将自己作为灵强行带入了这个世界,灵无形无影,无声无息,自然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这个世界。一个恶魄能将人的记忆幻化到这等精密的地步,范闲丝毫不敢小瞧他。
范闲认识那两个小厮,日常负责范府的饮食大业,做事踏实牢靠。范闲一倾耳,两人的对话便清晰完整进入了他的耳朵。这二人无非是在议论自家府上的小范大人,一个说诗仙今天又犯了病,撞坏一把夫人喜欢的椅子,样子可真渗人,另一个道可不是嘛,吃饭的时候还无缘无故发了脾气,摔了碗筷,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见那二人愁眉苦脸地摇头,范闲无所谓地拍拍衣袖。
他心里明白,此时距离李承泽自戕没过多久,那些日子他的确夜夜梦到各种模样的李承泽,白天又因李承泽的离世焦躁不安。那时的他根本不相信李承泽就这么离开了,就像李承泽不相信范闲对他有过欢喜一样。
范闲顺着记忆找到自己的房间,不出所料,那个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小范大人正痛苦的坐在凳子上。那凡人穿着深色长袍,因为心脏的悸动和绞缩,费力压着自己的胸口喘气,脸上冷汗直冒,微微翘起的短刘海被汗水打湿,此刻肝肠寸断,脸上痛苦不已。
看着自己因李承泽的死心绞不已,痛不欲生,范闲竟有种一年万年的惆怅。
若是以前,范闲也会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心病罢了,可现在的范闲作为神官,只一眼便看透了自己的怪相。这哪里是什么心绞痛,这完全是由于三魂七魄不稳定,魂魄想要冲出体外导致的精神抽搐。
范闲大惊,那些日子的心痛来得快去的也快,有阵子频发后便再也没有复发过。
虽他从没想过自己这毛病究竟为何消失,正在为自己的大意苦恼,窗边突来一阵诡异凉风。范闲回头一看,那阵风将窗边的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又吹飞桌上的宣纸,在犯病的可怜凡人身边来回打转。
凉风初定,白纸落地,一只透白的手搭上了凡人颤抖不已的肩膀。
那眉,那眼,是李承泽!
此时的李承泽不过是道微弱的鬼气,他一副寻常鬼魄的普通打扮,两眼无神,神色呆滞,虽然三魂七魄完好无损,可连化形都得费尽心力,三魄极为不稳定,七魄也不受控制即将离体。
刚化鬼的魂魄大多如此,气息奄奄,摇摇欲坠,趁着头脑灵智未回复到生前水平,也是鬼使带他们投胎的最好时机。
范闲心中波涛万千,李承泽化了鬼为何不去寻找鬼使投胎,反倒来了范府。他左思右想,不免猜测:李承泽是还想在最后看自己一眼吗?
一时间范闲无话可说,他不愿承认坐在凳子上的人便是自己。他呆如木鸡,看着气若悬丝的李承泽摇摇着那凡人的肩膀,嘴里艰难吐出“范闲”二字便没了下文。
而后李承泽的体内冲出一魄,这爱魄倒是头脑清晰,他面容姣好,笑容粲然,甚至面带红润,生灵活现得好似还有着呼吸,轻轻一句“范闲呀”说得字正腔圆,勇敢地奔向范闲的肉身,温柔抱住他,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