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想谢过你两清了因缘,少沾因果,哪想到你拿了那书这些日子居然连下册都没瞧过。我从没见过这样向学之人……又听你同元风在外头说些车轱辘话,若真心中有疑至此,为何不静下心来好好自问一番,既是‘我’在这世上的难处,那不得问问这个‘我’同这个‘世上’的干系?却只听你在那里狗儿追尾似的说些没头的话,偏那个还不住地帮腔,好像你说的话多有道理似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才问了你那三句。
“后来你来得更勤了,倒也不管我这个‘老先生’,同一个‘老仆’聊得挺热闹。元风本就对人事极有兴趣的,因他觉着我同他都不算十分像‘人’,我们从小到大长起来的地方,周围的人里也确实都是些‘怪人’。你可算是个正真的人了,难得还不是那么惹人嫌的人,他可有得问了。
“我也跟着听。我试过你心性,知道你心地纯朴,不事雕琢,所言可信。我们遇到过许多人,说话或者好夸张或者好矫饰,总之叫他们对着真正的自己是十分困难的。甚至还有拿个假的自己当自己,哄着自己过日子的,还不在少数。每次你一走,元风总要同我说些你今日说言的背后之事。比方说你是寄居在外祖家的,没有亲的兄弟姐妹,父母早亡等等事情,他都一早听出来了,后来还跟你面前演什么‘原来如此’,那是他想过过演戏的瘾……
“在那回我听了你将精力花在米契买卖上的事情而训斥了你之后,不用那小子整日在我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怪话,我自己亦觉出来了。在我看来,你当日的情形,向学一道才是最好的解决之路。那银钱又有何用?且又怕你把数演的东西往这上头一用,自觉得趣了,从此就止步于皮毛上,那这辈子才真的叫完了。
“可这话再往深了说,这事情同我并没有干系。你会这么做自然也是因为你自己的各样数象叠加而来,才又成此象。所谓命也运也,这都是数运使然的,无可更改,又有什么可训斥可忧急的?我却为一个数象动了火气……这时候,我大概知道什么叫‘情’了……”
明明一样的‘另一半’的故事,傅清溪听清风大人说起来时,那就是一个故事的样子,这会儿听朗月大人一说,那心就跟着一揪一揪的。尤其听到自己当年走的歪路和他当时的心绪,好似莫名就联结了什么似的亲近起来,心里都酸酸热热的。
云在天接着道:“我如今想着,这个‘情’大概就是对‘生’的怜惜吧。想想我们,哪个不是因缘际会才能生而为人的?这生而为人,在什么样的人家里有什么样的父母,怎么长起来,又要受什么苦难,经历哪些心劫……自己能做主的实在没有什么。又说‘众生皆苦’,这人自然亦是如此。
“大概不管哪个人,你留心去瞧去,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苦衷自己的无可奈何。好似一个叫无穷数网绑住了的小小数象,身不由己又心怀希冀。因有求而有苦,有得而有失,便是一时有欢愉,却常有余时皆苦之叹。如此说来,实在每个人都是可怜可爱的。若是真心去体味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怜爱她的不由自主,感同身受彼此的生之艰辛。这个,大概就可以算是‘情’了。
“得天之幸,叫我细看了你,将你的喜忧哀惧看到了我心里,这便结了了‘情’了。按此为论,我虽没有瞧见你就面红心跳不敢说话,实则是我对你有情,你对我可还没什么‘情’哩。如今我这个有情的来求娶你这个无情的,也难怪你不肯了,唉……”
傅清溪方才叫他一通“情论”说得心软如月下柔波,眼睛都红了,却听他又出来这么一句,立时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连连道:“不、不,不是,不是那样的。”
云在天一笑不语,又接着道:“这是第一个道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看‘情’这个东西的,又是怎么对你生的‘情’。这都是你我日常经历的事情,才说是入世的。还一个数象的。你且看看这个。”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展开了给傅清溪看,傅清溪一眼认出来这是他两个之前说星演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合盘。
云在天笑了笑看着傅清溪道:“那时候忘了告诉你了,这原是你同我的合盘。你可还记得咱们推演出来这对夫妇的结果?”
傅清溪涨红了脸,心跳得她都不敢张嘴说话,生怕那心会咕嘟一声直从口里蹦出来!
那日云在天拿了这张合盘教她按章推演,推出来这对夫妇是“至情格”,这是极少见的正姻缘上上格局,夫妻俩天定佳缘,恩爱偕老,且……子孙满堂……
云在天道:“这是数象推演的结果,算另一个道理。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傅清溪一双妙目看着眼前这个“天定佳偶”,红着脸道:“能……能不能再算算另外的人……”
云在天一挑眉毛:“你还想算哪个?”
傅清溪道:“四哥哥要娶俞姐姐,董九哥要娶柳姐姐,我、不放心那两个人……”
云在天点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你放不放心我?”
——唉,月色如此撩人。
第174章 天定
朗月攻势凌厉, 傅清溪这等小白只好束手就擒,临入网前心里想着:“我本就不算聪明, 往后同这人日日相处, 只怕更要笨了。那只有在学问上越发多下功夫才能稍稍挽回一些吧……”
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许心时候念着这些的。
再对着自家先生时, 还有些晕乎。悠然叟瞧着小儿女间事心里好笑, 问她:“怎么的,还没回过神来?”
傅清溪自琢磨着叹道:“总觉着……不太合理……”
老先生大笑:“这都给了你这许多道理了,还说不服你?姻缘中自有因缘, 若是那时候错了随便哪一端,或者就不会相识, 或者相识了亦不会深知,尤其对你们两个来说。毕竟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物儿。”
傅清溪道:“从前因缘如今已尽知了, 那命盘推定也是学生自己算的……只是,只是这世上的事情都有理可循,怎么这情……这情却是不讲理的么?”
老先生笑叹了声, 看着窗外沉吟了一回, 才缓缓道:“你可曾细瞧过华天盘?”
傅清溪赶紧点头, 她从前许多时候连梦里都常见着圈儿院里那个顶天立地的华天盘, 只是总是在梦里都难免瞧晕了过去。要说全无所得也不是, 可真要说有所得,却是模模糊糊说不明白的东西,是以也没有跟自家先生细提过。这回见先生问起, 便大概说了两句。
老先生点点头道:“这本是我们极数一脉的开山根源,是祖师爷所创。那你可知道祖师爷如何创出的这个盘?”
傅清溪还真没细想过这个, 毕竟从她的经历来看,不过“学”和“悟”两道,缺了哪一头都不成的。可这华天盘这般神妙复杂,又要从哪里学去?
老先生见她神情便能猜出她大致想法了,一笑道:“你如今只能想到这东西的复杂,连看都难看明白,何况无中生有把它创出来。你还体会不到另一个,便是那个‘能’。人做事,除了方式方法,最要紧那个心里鼓动自己去做的‘能’。这个‘能’的量有多大,决定着你做的事情能到什么程度。
“这在你最初看的书里也提到了的,在为学上是如此,在其他另外任何一件事情上实则都相通的。常说谁谁谁有长性,谁谁谁没有,这长性怎么来的?就在这个‘能’上。有时候你想出去走走,左思右想,最后却没出去。便是你当时的这个‘能’连‘出去走走’这样的事情都不足以支撑。如此而言,你想想,这创一个‘华天盘’又需要多大的‘能’?”
傅清溪深深吸了口气,虽她没法体会到那样境界,只凭脑子大概想想,就已有“不可思议”之感了。
老先生笑笑接着道:“你方才不是问情和理?你看这华天盘是属情是属理?”
这华天盘乃极数开宗之宝,那自然是理之极了,同情有什么干系,傅清溪照着自己想的说了。
老先生笑着点点头道:“光看这东西多半都是这么想的。却是想不到,这集理之大成者,却是从情上来的。”
见傅清溪不解,转回身来落了座,面现追忆道:“书院里所谓的流派,千百年来不晓得生生灭灭了多少个,我们极数也不是多久远的学向。开宗祖师爷本是学斗数的,年近不惑时候才得遇了真命姻缘。从此夫妇相随琴瑟和谐,羡煞旁人。
“那位祖师奶奶也是几辈子出一个的大才女,善书善画,犹工诗词。只是跟了祖师爷后,发现祖师爷整日介摆弄的都是些她从来没见过的数字。爱屋及乌之下,便也跟着学起斗数来。
“可人的天资,全知全能的圣人且不论,常人多半有极拔尖处余者便会略逊色一些,本是人之常情。这位祖师奶奶诗词书画都堪称绝,在数术一道上却始终没法入门。偏她自来才高,自然心气也比寻常人高些,越是学不会的她偏要学,祖师爷要拦也拦不住。
“这数术推演本是极耗心神之事,尤其若是不得其门而入还非要用蛮力的,明明三步能走到的她要走十三步还未必能通,岂不更劳心了?加上她本来身子也不算强健。如此过了几年,心力渐渐不支,竟在一回夜算星象时晕了过去,当时在书院里的五运六气学向高手们都赶来了,也只多延了半日功夫。
“祖师爷与祖师奶奶伉俪情深,忽然孤雁独栖,其伤其痛我们局外人难以想见。只是祖师爷本是通数之人,这祖师奶奶算起来又是因数而亡,他心里就起了执,想知道这难道也是注定的?因他想着,若是祖师奶奶这辈子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另外一个一样工诗文的才子,或者便可免了这样命数。那到底这命有没有变数?若有,又在哪里?
“他起了这个念,把祖师奶奶从小到大凡能从家人仆从、至交好友口里问出来的事情经几方比对,事无巨细地都记录了下来。再根据祖师奶奶出生的时辰用斗数之学开始推算流年流月流日,再将一件件实事安入其中。这时候他又发现,这一事常不是一事。所谓‘一事’常是笼统所言,比如‘祖师奶奶在若园做了三日诗画之会’,这世上并寻不出‘诗画之会’这么个可以直接拿出来的东西。里头原是有许多细事组合而成的。且三日诗画之会,按着流日推起来,这一日与一日的差别也极大。这又该如何解?
“如此,事中有事,事成事因,事牵事果,渐渐结成了网。祖师爷在祖师奶奶离世后,便一心扑到了此事上。前后算来花了三十多年才最终创出了‘华天盘’。你看看,这个‘理之大成’是不是由情而来的?”
傅清溪点点头,却还急着催问道:“那祖师爷推算出来结果了么?可有能改动的机缘?”
老先生很是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傅清溪不解,又催一句:“有没有?”
老先生叹一声:“所以我方才犹豫,到底要不要给你讲这个事儿。”
傅清溪听不明白了:“先生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