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85节</h1>
待人上了茶来, 老先生笑笑道:“咱们在水上要走好一阵子,你放心,这船稳得很,同地上相差无几。你的东西都放在那边的院子里了,往后你就住在那里。早上辰时过来跟着我学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就自己安排吧。沿路州县, 若有想下去逛逛的,就告诉他们一声。咱们不急着赶路, 停一两天也不碍事。”
傅清溪都恭敬答应着,老先生看了笑道:“好老实的孩子。”忽然想起来又道,“对了,你之前是不是看过什么《学之道》?”
傅清溪点头:“是的,弟子读书入门,还多亏了这部书。”
老先生很有兴趣:“哦?这可不容易的。那书看过的人多了去了,能以此入门的可没几个。你从里头看出什么来了,说给我听听。”
傅清溪想了想便从自己当日如何屡次欲学而懈、欲起而怠的情形开始说起,说到后头连自己想要立女儿户的打算等也都没瞒着,又提及自己家中事宜,最后直觉走投无路时候被文星巷小院的老先生几句话点醒了。又听那老伯的话,从《学之道》的急就章开始看,摸索着往搭心桥、凝核上慢慢走去,到后来一次次参加数演会,不知不觉间入了数术一道。
老先生听了点头道:“也是时运使然。若不是你自觉走投无路了,或者还硬不起这个心肠去读书。人常以为为学之难,总是越来越难的。其实大谬,多少人一辈子都被困在为学之门外头,就是因为这头一两步的慢功夫花不下去。立竿见影的事儿多半好做,这日复一日不见起色的时候才是最难捱的。你小小年纪,能自试自洽,晓得在做的时候慢慢调节自己的‘念’与‘行’,已经十分难得了。”想想又道,“那两个看来对你还真是有点‘指教’之恩,倒不算全然耍赖。”
傅清溪知道这说的是文星巷的那对主仆,便道:“弟子受文星巷的两位老先生之惠甚多,还不止于此。”便又说了后来几次去,那老伯如何在闲话里指点她日常的读书向学;等自己因着《学之道》一书被瞩目时候,又如何设计帮自己解脱等话也都说给老先生听了。
老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胡闹得很。”又道,“嗯,那两人虽对你有指点之恩,可论起来,你还得算是我的学生。”说了从榻边捡起一本书来递给清溪道,“你瞧瞧这个。”
傅清溪拿在手里,发现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抄本,打开来一看,里头正是《学之道》里头的话。只是这上头尚有许多涂改痕迹,有些话说得比《学之道》上的更详细更透,还多有论及心念的段落,这在《学之道》里可没有的。再看这书名,《治学》,也与《学之道》不同。
有些疑惑着抬头看着老先生,老先生笑道:“这是老朽早年于为学上的一点体悟,写了出来放在了书院里,许多人捡着自己觉着有用的抄了去,就有了各样节选。你看的那《学之道》就是从这里头摘的。你说说,这么算来,你是不是该是我的学生?”
傅清溪赶紧起身行礼道:“学生见过先生。”
老先生呵呵笑起来,仍摆摆手叫她坐下了,又道:“想必这阵子很是疑惑吧?你春考后府上的热闹我也有所耳闻,真是一帮闲得发慌的。当我的乌银环是摆设?!往后再有人跟你提什么拜师入宗的事儿,你就把你手上的乌银环给他,叫他仔细看看,别闹笑话!”
傅清溪听说这乌银环也是这位老先生给的,《学之道》也是人家写的,那这就是自己先生无疑了。虽对那个什么摘星楼和河图院的还有些疑惑,不过有老太爷说的话,最终还得看自己,倒也不用那么担心了。
老先生要说的可还不止这个,他又接着道:“老朽用过的名号不少,如今在昆仑书院那边以‘陶然’为号,在冶世书院里还是用的老名号,这个……你该知道的吧?”
傅清溪一愣,老先生笑了:“不错,我就是‘悠然叟’。只不过如今外头传的那许多‘悠然叟’的文书散句,多是书院里那群小猢狲顶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来的,可作不得数。倒是你看的书上头的署名还真没落错。”傅清溪又站起来了,立在那里,脸上又是激动,又是迷惑。
老先生看得哈哈大笑道:“可怜的娃儿。那书院里跟你这么小的孩子还真没几个,如今我说的这些事儿,你听着都觉着不可思议吧?唉,等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那里头真是一群猢狲!”说着话摇头叹息起来。
接着师徒二人又说起《学之道》这个书来,傅清溪从前便觉得学到后来,要涉及心念的事情,这书上就没几句了。这回见里头分明有许多大篇幅论述这个的,赶紧就翻看起来。这下可好了,写这书的大能就在自己边上坐着,随时可以请教不说,这位大能还就是自己的师父!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嚒?!傅清溪自觉这会儿跟在仙境里没什么分别了。
这一说都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去了,直到一个青年出现在门口道:“老先生,该用饭了。”
悠然叟看一眼墙上日影,笑道:“都这时候了!”又对傅清溪道,“这书你拿去慢慢看着,一路上时候还长着呐,不用着急。走吧,前头吃饭去。”
青年问道:“姑娘在哪里用饭?”
傅清溪不解,悠然叟道:“就都摆在临风阁吧,正好我们师徒说说话。”
青年愣了愣,赶紧回神答应道:“是。”说着便去了。
这里悠然叟带着傅清溪往前头走,一路走着,还给她讲这船上屋宇布局暗合着那些数道。
傅清溪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恨不得把自家先生说的每个字都记在脑子里。
往上走一段楼梯,穿过一段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三面开窗,临水临风,不愧这名头。
这会儿正春暖时候,日头西斜,江上余晖点点,夹岸桃柳,烟水茫茫,傅清溪还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有些看呆了。转过一处屏风,一张小圆桌上已经上了几个凉碟压桌。
悠然叟背靠屏风坐了,指了指边上道:“坐下吃饭吧。方才说得都忘了时候,这都误了顿了!赶紧坐下。”傅清溪行了礼才依言坐了。
师徒二人落座,便有人过来上菜。青瓜熏鸡丝、糟鸭丁腐皮、芫爆肚仁、菇蒸三叠等菜,都不是傅清溪寻常吃惯的。也没人上来布菜,老先生不吃酒,却先来了一盅茶,就着茶就吃上了。也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还让傅清溪:“这个蒸三叠蒸得透,你尝尝。”又道,“他们还不晓得你的口味,想吃什么,一会儿就告诉他们去。这一路还长着呢,可不能委屈了脾胃。”
回头又唤了人过来问道:“今天的饭是什么?”这话问的,饭还能是什么!
那青年却听得明白,答道:“备了面和蒸饭,您用点什么?”
老先生道:“给丫头做个焖面来,叫老伊做。”
青年又愣了一下,答应着去了。一会儿上来一盘面,上下微焦,中间是软的,鲜香入味,傅清溪尝了一口便老实吃起来。一会儿把一盘面吃完了,还喝了一盅随盘上来的汤。
老先生看了挺高兴:“这面味道还不赖吧?你这口味也像我,挺好挺好。”
老先生吃得挺慢,傅清溪就在边上坐着,师徒两个不时说上两句。
傅清溪明明是最认生不过的性子,可这会儿对着这老先生,却有些对着自家外祖父似的感觉。也没什么拘束了。何况这刚一盘面都吃光了,再想装矜持也晚了不是!可这老先生又同府里老太爷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老太爷在饮食衣饰上都不怎么讲究。从前老太太常说,这面是煮生了煮过头了,老太爷都一样吃两碗。一样的,你做得再怎么好吃,他也就吃两碗。老先生可不是了,这些菜色自己吃着还都能说出好赖来,或者随口给傅清溪讲两个这菜色的典故趣事,也十分有意思的。
等一盅茶续过一回水,老先生才停了筷子,另叫了一小碗粥喝了。坐那里又说一回话,才起身道:“走,边上坐坐去。”到了临窗的桌边坐下,看傅清溪对外头的江景很有兴趣,便指着边上的山给她讲这一地的过往大事及风俗流变。傅清溪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日头西沉,余晖渐暗,才停了话头。
下了楼阁,老先生道:“回去歇着吧。求学路求学路,总有许多时候在路上的。若是想家了,就给家里写信,交给他们,自然给你送到了。娃儿,可不许哭鼻子啊。”
傅清溪想起方才陶嬷嬷送别时候的样子,心里还真有点发酸,强笑道:“谢先生教诲,弟子……弟子记住了。等习惯了,就好了吧……”
老先生点头笑道:“是这个话,去吧。明儿用了饭,辰时过来,我教你些有趣的玩意。”傅清溪答应着行了礼,等老先生走远了,自己才回身跟着人往边上的院子里去。
要说落萍院就算精致的了,越蕊就挺喜欢,从前来的邓家表妹更是看得眼睛都不够使了。可这会儿比比眼前这“盖”在船上的院子,可就差着了。说是院子,到底是在船上,里头不过三间小小的房间,前头一个一间屋子大小的庭院。全是木头铺的地上挖了两个云形的坑,里头各种了一棵花树。如今一棵开着白花,一棵开着粉花,边上都缀着灯盏,花映烛光,柔粉淡白,好似梦中。树下有一张小小的藤椅,配着边上小小的搁几,那藤椅上的椅垫和靠枕都是柔粉白花缎面的,——这地方好似天生就该给女儿家住似的。
到了屋里,一明两暗的格局,东边是一处小小的书房,书架上也满是书。西边是卧房,填漆床上帐幔也都是柔柔的颜色,自己带的行李都好好放在箱柜里了。卧房后身连着一处净房,一应物件俱全,靠边一个半人来高的木桶里这会儿满盛了热水,边上还立着一个大桶,也冒着热气。
傅清溪先按着行李上贴的签子,把妆奁之类的取了出来,又拿出几身衣裳。往立柜里挂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挂着几身现成的衣裳了,连睡觉的寝衣都有。拿起来比比,正是自己的尺寸。她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怕后面的水凉了,才赶紧收拾起来。
洗漱完了往床上一躺,这床上铺的也不晓得什么料子,饶是越府里长起来的傅清溪也认不出来。只是贴在身上无比柔滑舒服,本想再翻翻书的,却没把持住,来不及吹灯就呼呼睡去了。
第151章 学曲
一夜好睡, 等醒来时候, 傅清溪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头一回出远门的人该有的反应?既没有因为想家黯然神伤, 也没有因为不适应新地方辗转难眠,就这么倒头呼呼大睡了, 这是多没心没肺啊……
揉了揉脸, 正想唤人,想起来这里可没别的什么人了。便先起了身, 好在自己寻常梳的头发就不算复杂,这会儿把两鬓的碎发梳通了用丝线扎上,余下的分出大半来偏拧了髻用缎带近根缠紧,用几个小针定住, 剩下披在后头的用一对双环半中间一束,对着镜子照照,也还凑合。想着上回见俞正楠,她倒有不少时候是高梳了发髻直接用个玉冠,有些像男子装扮,果然那样应该更便当些,可惜自己手里没有那种冠子。
净房有窗,昨儿天黑了, 就着灯没细看, 今天才发觉里头东西有许多机关。昨日冒着热气的那个桶,这会儿还冒着热气,细看了, 那桶两边都通着铜管,想是从哪里通了水过来的,另一边则可以排掉冷水。那半人高的浴桶也是一样的,这会儿里头的水已经排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