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53节</h1>
这回收了书,另外拿了一张大白纸,开始画起图来。标出南北东西,高山丘陵,官道水路,菜园良田,民居点缀其间。甚至还把几个故事里提到的人物也画了上去。
旁边的人看她又写又画的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随着一笔笔的写写画画,真正起变化的在她心里。开始对这个所谓村庄的所知只是凌乱模糊的一片,一步步捋下来,那飘飘渺渺的烟雾飞丝渐渐聚作线条,渐成图像,倒最后那些屋舍田园都着彩生华,好似真的有这么一处所在,好似她真的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其中感受只有自心体悟方能懂得。
到了这时候,她再回去过翻看那小册,却觉出几处不妥来。有几处闲话里提的人家,那屋子所选宅基似在从前潭泥之上,恐怕不稳。有几样作物都适合当地气候,只是如今尚是零星种植,或者该扩大规模?村中物产在临近城镇里所售价格随季节有变化,其后应该还有什么原因在,若能找出起规律来,顺应行事,只这一块一年中能增收一倍有余……到底她最近买卖做多了,事情总不免往钱上想去。
等她自觉能写的都写了,才停了笔。一伸手,茶都凉透了。杏儿刚要张罗给换茶,她那里已经端起来一口喝尽了,才又放下杯子道:“续一杯来。”杏儿忍着笑撤了下去。傅清溪却忽然惊觉自己怎么行事有了两分俞正楠的味道!
果然将近正午时候,方才送她来这里的那条船来了,几人如之前一样上了船。傅清溪在车上走街窜巷尚不能一回记明白路,这到了水上就更抓瞎了。只大概觉着不是来时的路了,果然一会儿前头就出现一个小岛。虽是小岛,比起之前那个沙洲可大多了。
傅清溪方才在那亭子里写的东西,连着最开始胡乱涂抹的草稿,早都叫那两个小婢整整齐齐收了起来,拿一块草色大巾子包裹好,打上结子,还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笺子来附在了上头。一路上都被其中一个抱在怀里。
这会儿两名青衣小婢引着傅清溪主仆一行上了岸,就有一个穿青紫色长袍的妇人走来接了那包袱过去,还冲傅清溪行了一礼,傅清溪赶紧回了礼。
待那人走了,两名小婢又带着她们绕过一处满地厚厚青苔的小院子,——那青苔好似专门铺上去的,踩在脚下比寻常毡毯还绵软,又不沾鞋,甚是稀奇。又过一个花瓶门,穿过一处满铺青石的沉院,就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所在。
四下都是极高大的树木,恰似几重绿障,中间白石平铺的大敞院,中间蜿蜒着一道流水。这会儿敞院里整整齐齐列着一排排的短案圆凳,已经有不少人落座其间。
那两个小婢把傅清溪引到一处座位,又行一礼道:“姑娘请在此稍候,一会儿会有书院的教习来讲课的。”
傅清溪点点头落座了,其中一个小婢又对杏儿和桃儿道:“一会儿开课钟敲响,姐姐们可往那边棚子下歇息说话去。”杏儿桃儿顺着她所指方向看了,心里有数,都点头谢过。
如此都交代清楚,那两个再行一礼,这才去了。
没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真是男女老少都有。可惜傅清溪平日里都是“独学而无友”的状态,参加云演数试那回,也是被领到一个屋子里一个人闷做了半日的题,并没见着什么“同学”。是以这一场子人里,竟没一个看着面熟的。
一时钟响,随侍的人都往外头去了,留下场子里三四十个服饰各异的“生员”,坐北朝南的高台上,忽然上来几个人。同底下坐着的一样,也是男女老少都有。傅清溪眼睛一亮,紧紧盯着上头一个穿着一身昆仑生员袍的女学长,想起俞正楠信上说这回那位她拜读过其著作的“昆仑女弟子”也会随师前来,莫不是,就是这位了?!
她心里先这么想了,越发觉得就该是那位学长,跟那书上写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书上一没有绣像二不曾写过容貌,你怎么体会出来的一模一样?!
闲话不说,上头几位坐定,其中一个中年先生,也不报家门,开口便是:“数象之学,可追天地奥妙……”
傅清溪心神一震,也顾不上什么学长不学长的了,聚精会神听起来。眼前的案上也都预备了纸笔的,为了方便来听课的生员们随手做笔记。那先生说的都是数象之道的根本,虽有许多话傅清溪在俞正楠所列书单上的书里也读到过,不过经这位先生加以细说举例,许多从前不甚明白的地方也忽然清楚起来。如此手耳不停,边听边记,不止记上头先生说的,更记自己忽然想通的或越发迷惑的。
这位先生讲完,又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女先生分别讲了数象推演和世事应用,两位举出例子来,听得底下人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数象之学到了微妙玄通之境,真是玄之又玄,神乎其神。
这时候傅清溪倒没什么可记的了。虽然听着觉着震惊,可除了震惊也没有旁的了。不像方才那样,好似一锤子一锤子砸在自己屋子上的,这些听着倒像是天上的云——看是看到了,没什么切身干系。她一想,知道这大概就是学之道里头所说的“级差”。有些学问道理,同自己所疑所想所问所学的还差得太远,以至于无法接受和吸收,只能算是个“看热闹”的。
果然自己在象数之道上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真想要有所知有所成,还得过了春考,进一个好书院,踏实学几年才成呢。
若说最开始她学数术,不过是顺势而为,无可选择。正好数术老师说她有天分,后来又有俞正楠,之后她又暗暗立心要自立门户需得经春考得一个身份,自然选了投入最多的数术。如今却已经悄悄起了变化。自与董九枢开始合作琢磨米契的事,到和越栐和张罗茶摊和饭铺,如今这数象之学不是她想要考春考的敲门砖了,反成了她理解世事的工具。从前是学数术来考春考得个身份,如今慢慢变成了好好考春考上个好学校能学更多更深的数象之学。
这会儿听上头两位先生所举例子,里头层层推演,在她眼里就如高手最绚烂无比的武功招数,虽自己能力有限当下只觉眼花缭乱而已。可心里却越发热切盼着自己哪一日能看懂这些招数,甚或可以使出这些招数来。
心向往之,按着学之道上所言,这是学渐成网之势了。
第92章 初晤
三人所述虽玄奥艰深,却没花多少时候。待都讲完了,上头人一撤,又有侍者上来将人都领到边上的水榭里用餐饭。
傅清溪还当这回可以结识些人,哪知道到那里一看,仍是一人一案,上置食盒并茶奁。侍者只将人领到地方,说一句:“请慢用。”施一礼就退下了。
看着倒是礼数恭敬的,傅清溪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杏儿同桃儿都没跟过来,她便拿了匙箸,打开食盒自用起来。
那食盒是上下两层的,底下一层一钵香米饭并一碗清汤,上层分了十六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一样菜色。嫩黄的蛋羹,翠绿的藕带,起玉色的小虾球,点了三四粒小香葱的雪白鱼片,微微染了紫色的姜芽……每样不过一两口,只这么排成一盒,忽然有种纤巧的丰盛感。傅清溪拿着筷子踌躇起来,有些舍不得落筷了。
先喝了一口汤,那一口清鲜叫人精神一振。向来不重口腹之欲的傅清溪,以从来未有的慎重态度,聚精会神地一样样尝了过去。这时候她才觉着这样安排的好处来。——若是七八十来人一席,哪里得安心吃东西?今次这般,做题的时候便安心做题,吃饭的时候也安心吃饭,没有旁的丁点枝节,明明许多人出席的场合,也有一份独处的清静。才是难得之处。心里对设计出这般安排的人生出许多敬佩来。
待停了筷子,饮了一盏清茶。她又禁不住开始琢磨这菜色的搭配,五味调和又要应季应时,里头的学问竟也大得很了。
一边的侍从们等她离了座才过来撤去食盒,另上来一个将她领到另一边的绿萝架下,傅清溪才发现此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适才讲课的几位教习被围在中间,不时有人行礼提问,傅清溪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
四下一望,果然女学长年纪太轻方才又不曾讲过课,只在一旁静静立着,身边却没什么人。
傅清溪当即走了过去,走近了又放缓了脚步,往前一步脸便红上一分……谢翼要是看了这场景就不会对她的脸红有那许多误会了,又或者转成了旁的误会也说不准……
那女学长见傅清溪这样子先笑了出来,打招呼道:“今日大伙儿可受累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课听了很有触动,题目也有意思……餐饭也很有巧思……”发觉自己好好的怎么说起饭来,脸更红了。
女学长笑道:“那可谢谢你了。”
傅清溪“啊?”了一下,女学长笑道:“今日的餐饭是我领人预备的,你适才夸了,我就谢你。”
傅清溪“哈!”了一下,下了决心缓一口气,道:“学长可是姓胡?”
这下换女学长愣了,点头道:“你认识我?”
傅清溪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答道:“我看过学长写的书……这回听朋友说学长会随师来此主持清暑宴,方才在台上见了,觉着就该是学长……”
胡学长笑了:“你说的是我从前写的如何考学的书吧?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写了几句,叫友人抄了出去,没想到还有这样缘分。”
傅清溪道:“读了好几遍了,获益良多,谢过学长。”
见她行礼,学长将她扶住了,笑道:“我那不过些自身经历和浅见,你能有所得,还是你自己用心的缘故,我可不敢居功。今日你能到这里来,想是也在数术上小有所成了。”
傅清溪摇头道:“不敢说有成,只是如今越发觉着数术这一道有趣得紧。方才听先生们的课,还是许多不明白的。”
两人便说起方才的课来。初时学长只当她是客气来的,后来渐渐说深了,见她对自己不知不懂处毫不掩饰,或者有似懂非懂处亦虔心请教,倒生了好感,认真给她讲解起来。
这一说就一直说到散场,旁人经过还当她两个是老友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