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她两个是说不出个究竟来的,一会儿越蕊来找傅清溪问庄子上的细事,柳彦姝听得无趣,先顾自己走了,傅清溪便把那庄上养鱼挖笋的事儿说给越蕊听。
第二日去颐庆堂请安之后,老太太却把傅清溪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大太太过来了,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便道:“清溪,来,到这边来。”
傅清溪赶紧跟着大太太到事务堂里去,大太太坐定了,一时还没人来回事,便对傅清溪道:“我听着你问起你家里的事儿来,老太太叫我给你说说。之前你姑姑那边给府里来了一封书信,怕同你说了反教你乱了心肠,就没告诉你。你小叔叔如今也大了,之前说要做番事业,把余下的祖产都变卖了,同人合伙出海做买卖去了。细算了已经有三年多了,也没有音讯。你姑姑那边来信说若是他回来,会再来信告诉你的。”
傅清溪只觉着心口边上都结了冰凌子似得,凉凉的,又有点扎得慌。
大太太见她神色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实在你就在这府里长起来的,老太爷说过,你们就同这府里的姑娘是一般的。大人有大人的念想奔头,你想拦也拦不住……”
傅清溪缓缓道:“那、那……那我家……还、还在么……”
大太太道:“听说连祖屋田产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是……没剩什么了……”
这是说连傅清溪那一份大房的连同她娘当日的嫁妆都没剩了,这真是一干二净了。
傅清溪只觉着有点站不稳了,深吸了口气道:“谢谢大舅母告诉我,我、我知道了。”
大太□□慰她道:“你还小,莫要多想,你如今读书用功,老太太同我们看着都高兴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踏实在这里呆着,不用多心,记着没?若有谁给你气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傅清溪只会点头:“知道了,谢谢大舅母。”
一时有人来回事,傅清溪便辞了大太太出来。
日头已经渐高,偌大太阳晒在身上却没觉出热来,傅清溪木着张脸,像喝醉了的人努力要走稳当似的用着劲儿,不叫自己露出什么来。她有点想哭,可又不知道能为什么哭。
杏儿在后头跟着,她方才没进去,不晓得里头说了什么话,只觉着自家姑娘今日有点不一样,试探着问道:“姑娘要不要回去歇着?”
傅清溪摇摇头,把四散的精神集中一点起来,艰难开口道:“去……同大太太报一声,我们、我们去乾坤楼看看吧……”
杏儿答应一声,又道:“那姑娘呢?”
傅清溪指着前头古藤架下的一张石桌道:“我在那里坐会子。”
杏儿赶紧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姑娘,车都备好了,咱们现在走嚒?”
傅清溪点点头,带着杏儿往二门去,夏嬷嬷已经在车上等着了。
第57章 三问
车行到乾坤楼,夏嬷嬷看着傅清溪,见她分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好陪这她发愣。
傅清溪忽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还书的那家在哪里?”
夏嬷嬷忙道:“今天正好就是上回那个车把式,姑娘可要过去拜访?一会儿到街口老奴下去采买两样伴手礼?”
傅清溪摇摇头:“先走着瞧吧。”
夏嬷嬷答应一声,掀起帘子同车把式说了一句,车把式听了便又驾车从乾坤楼出去了,倒把一直站在门口准备迎客的乾坤楼书侍看得摸不着头脑。
车行到文星巷,傅清溪又不下去了,就叫车把式把车靠边停了,她坐在车里发呆。
或者是这一个多月过得实在太舒服,所以老天爷才迫不及待得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生怕自己不晓得自己是谁了。昨儿还在那里嫌弃落萍院的屋子憋闷,今日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无家可归。
这会儿她觉着自己是个四散的物件,魂魄都像一块块棉絮一样四散在风里,聚不起来,所以也说不上是什么,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无所谓好歹。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
车停在路边,人来人往,忽然那个小院的门开了,之前他们在书楼见过的老头从里头出来,一眼看见了她们的车。狐疑着走近,好似认出了那车把式,低声问了两句,知道是傅清溪在车上,便过来笑道:“姑娘久违了,如何过门而不入?还请进来说话吧。”
傅清溪见已经惊扰了人家,倒略收拢了心神,道一句:“多有打搅。”车把式便把车拉进了小院,傅清溪从车上下来,发觉园中景象又不是之前冬日的模样了。
白砂石间点种着松柏细株,临墙一棵大树,身姿斜斜,墨绿的树冠上满开着雪白的细花,远远看着好似苍山负雪。傅清溪心里奇怪怎么冬日的时候未觉察有此一树。
那暖阁还在,如今四下窗子都卸了,满布碧纱,衬着四周树影摇摇,观之自生凉意。
忽然间,她就有些相信自己手里那两本书,真是冶世书院所出的了。
老伯仍把她引到了那处凉阁里,高高兴兴沏了茶上来,笑道:“姑娘是我们今年的头一个客人。”
傅清溪见这老人家的笑容,忽然堕下泪来,赶紧擦了,低头道:“有劳您了。”
老伯似是没有看见傅清溪方才失态,一笑道:“我去看看我们家主子,今日可能说话不能。”
傅清溪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失礼了,忙问道:“老人家身子尚未痊愈嚒?”
老伯满面堆着笑道:“嗐,老毛病了,没什么好的时候儿!”
他拿着托盘下去了,傅清溪坐在凉阁里听着耳边风声细细,渐渐回过神来,心说自己怎么这般冒失!可人已经来了,这会儿起身就走,也不见得稳重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老伯又拿了几碟子时令瓜果来,傅清溪赶紧起身,老伯把东西放在桌前,自己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了,笑道:“姑娘不用如此拘礼,我们这里素来少有人来的,怠慢了贵客……”
傅清溪忙道不敢,又问此间主人好,老伯摇着手笑道:“嗐,还睡着呐,这病也就这样了,人老了……没法子的事儿……”忽然转了话头,对傅清溪道,“方才看姑娘似乎有什么难处?不如说来听听?老头子没什么学问,不过活了这许多年纪了,坐着听还是成的。许多事,说出来反倒不觉着是个事儿了……”
当此场景,有些话,在府里同谁说都不行,她也没有什么旁的认识的人,倒是有个俞正楠,这会子她正在要紧关头,没有去打搅的道理。这个陌生地方的一个陌生老伯,笑盈盈得这般慈祥,傅清溪断断续续,仿如自言自语一般说起来。
只是家事究竟不便言说,是以来回来去只好说学业上的事儿。——不知究竟该如何为学;自己想考春考却总有桩桩件件事情搅扰,叫自己看清自己实在什么都不会,那念想看上去更像痴心妄想;兜兜转转也费力用功了许多时日,到底无所得,总是像在一个葫芦里转圈,忙忙碌碌得疲惫而并无寸进……
老伯果然是善听的人,不时应上一句:“哦……真是。”“还有这样事?”“后来呢?”
傅清溪说说停停,停停说说,说完了一阵,还真觉着心里清明了一些似的,正待感谢老伯,忽听得一个人声道:“上回那书,你可看过了?”
老伯面上露出笑意来,给傅清溪比划:“这是刚醒!”
傅清溪只觉得一激灵,好似对着严师问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垂首道:“晚辈抄录了上册,晚辈愚鲁,虽抄录了全书也未记得几句,下册……尚未开始看。”
那老先生冷哼一声道:“看懂一句就将之实行起来,才是最要紧之事,难道还指望着看懂了全部再去用?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傅清溪不敢言语,老先生忽然又问道:“五大书院各自昌盛数百年,哪家为高?哪家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