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的家教培养了他良好的肢体语言,侍人接物的礼仪。但在他看来,这看似完美的一切无非是一种逢场作戏。越长大这种厌倦越深彻,他再也不想象小时候那样,为了廉价的表扬、真心或假意地奉承而竭力表演。
就象面前这辆别克汽车,曾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象往。两年前,做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意外的兴奋仅仅持续了几分钟就被更深的失落吞噬。也不过如此而已,那个人连面都未露,他狠狠地在轮胎上踹了几脚,随后就开出去整夜宿醉不归。三天后,酩酊大醉的姜少秋和撞在树上的车双双登上了报刊头版位置,与这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特意通知记者拍下的在酒吧狂欢的照片。那个男人痛心愤怒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一种雪耻地开心。
姜少秋把车停好,两手擦兜和朋友章泽聊着天径直走向鱼场,阿更和表妹小芬脚步不停紧随左右。
小芬微卷的长发扎着蝴蝶结,白中带粉的水晶耳坠、手链闪烁着耀眼光芒,同色的小短靴、白中透粉的齐踝百折长裙,整个人看起来仿若仙子。
每隔十天半月,她总要来渔船上挑选海货。家中琐事她从不爱操心,唯独只对最爱的虾蟹亲自过问,其实更多是为了渔老大贿赂的造型别致的各种海星海贝,满足女孩子的小虚荣而已。
还没到鱼场,刚才的丽日晴空突然间黑云压境,滚滚的云层以势不可挡之势迅猛地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凄厉异常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扫过,天地之间瞬时被昏黄和恐怖的气息笼罩。这异常的天象让人措手不及,震惊的人群发出迭迭尖叫和幼儿惊悚的哭喊声混咬在一起,无助的人们开始慌不择路四散逃窜。
始料不及的一场灾难,转瞬间已经汹涌而至。
来不及躲避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有的人找到背风处,趴在地上双手掩面一动不动。掀翻的摊位、刮飞的棚顶、折断的树枝,瞬间漫天飞舞。
风呼啸着,像狮子的怒吼,水桶粗的树木在风中变的倾斜,拦腰折断的那一秒,所有地坚持都毁于一旦,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天昏地暗,飞沙弥漫,五步之遥已看不清事物。
一不留神,小芬瞬间便被风掀翻,惊惶的尖叫声被风狠狠撕碎。姜少秋三个人紧跑过去,手忙脚乱拉起吹倒在地的小芬。幸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周围情况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不远处的市场有房屋可以躲避,四个人迎着风向举步维艰,寻找栖身避难之处。
小芬湿透的裙子象浸水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双腿,无法迈步。哆哆嗦嗦心惊胆战之余更是频频跌倒,百般无奈,姜少秋只好把她拦腰抱起,阿更和朋友在两边护着,一起向巿场跑去。所经之处,残恒断瓦、树枝、鱼、鸡、包子、各种蔬菜遍地皆是一片狼藉。
大风席卷之际,梅月婵迅速提醒梅君和陆伯平急时逃难。“你们先跑,快。”梅月婵随大家跑了几步,又心疼尚未开张的包子,转身冒雨冲到摊位前,来不及踌躇,急中生智把褥子铺在地上,再飞快地把笼屉分别放上,拉着褥子的一角才奔向远处的房屋。
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仓促间,梅月婵被逃命的身影不慎撞倒在地,凄厉的风再次卷过,褥子上的笼屉便纸片一样随风飞向空中,眨眼间了无踪迹,满地滚落地包子在仓惶地脚下惨不忍睹。梅月婵几次想爬起来,都没能成功,反而被风挟持着滚向远处。
“姐――”梅君大惊失色,趴在窗上凄声嘶喊,小凯拚命地拉紧她的袖子,生怕她一时冲动冲了出去。梅君焦灼的趴在窗户上,努力张望着强风蹂躏下模糊的身影。
“你不能出去,太危险了。出去你们两个人都回不来了。”小凯锁紧眉头担忧地劝说她。
“让我出去。”梅君不顾一切,甩开小凯的拉扯。小凯一脸委屈,懦弱而自卑地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像一根柔弱的茅草。
“不能开门,风灌进来,房子坍塌了大家全都没命了。”骆良生张牙舞爪带头反对,紫中透青的嘴唇太过用力而抽搐着。人群开始骚动,人满为患的屋子里充斥着责难声。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愿意以命相搏。
腰圆背阔两鬓斑白的房东不悦地说:“收留你们在这里躲难已经不错了,你这是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陆伯平无奈的向他和大家拱手陪笑:“见谅,见谅!对不住!她也是一时着急。”咆哮的风声一阵高过一阵,陆伯平不安而愧疚的和房主商量:“各位行行好,我出去一下,帮她一把。行行好,各位。”
满腹牢骚的嘟囔声中,挤在人群的常六目光一闪,蹙了下眉头。房东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房东扬起的手臂上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常六阴郁的脸色更加黯然,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了几次。时间如水流逝,这里已不再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渔村,那道疤痕深深刻进那个人的肉里,也记在给他留下疤痕的那个人心里。
常六操着一口浓重的土语,暴躁地喊道:“让他出去,是死是活不准返回。”
如果不是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不明,常六一定能看见骆良生听到这句话时,半眯着眼睛,深深鄙夷的神色。
房东瞠目结舌惊讶地望着这张脸,四目相对,瞬间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中。常六轻蔑的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和花白的头发,一脸冷漠高傲的扬起头,心底此前对狂风的担忧因为徒然升起的一丝邪恶快意而变得微不足道。
“六哥,这太危险――”小声嘀咕的人挨了一脚瞬间噤声,常六不耐烦地冷喝:“你给我闭嘴,滚一边儿去。”
陆伯平强行挤出窄小的门隙,门立刻被众人合力推上。肆虐的风抽在脸上,陆伯平头昏脑胀根本无力睁开眼睛,就已经被风一巴掌扇倒在墙上。
家家门窗紧闭严阵以待,扑天盖地的风雨,在常六的眼前再次幻化成一个在雨中瑟瑟发抖踽踽独行的模糊背影,今天的雨与那天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屋子里安全的人焦急地为梅月婵捏了把汗:“卧倒,不要起来。”“抱住树啦。”
梅月婵紧贴地面,只好依靠双臂的力量,象蛇一样,一寸寸缓缓向前匍匐。树,找到一棵树就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缩在一起变得无比坚硬,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第一次清醒的知道自己如此怕死。必须活着,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跪着,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卑微的爬行。
是的,哪怕曾经绝望的时候她渴望过死,一了百了。哪怕是卑微的爬行也无法磨灭她此时此刻对生的渴望。
去往天津的路上,薛凤仪失足掉进结冰的河水,她追了很久却始终不愿放弃,直到把她从水中拉出来。‘你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死,我宁愿拿我来换你。你们若有个好歹,即便有一天找到陆先生,我怎么向他交代?’
可是现在,她对生的渴望远远超过曾经所有对死的期盼。
终于,她的手指抠到了坚硬的树皮。坚硬的心一阵挛动,这种极其渺茫的希望已经给她带来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
姜少秋靠着一棵树,刚放下小芬,巨大的树枝便咔嚓一声,擦着肩凌空劈下。小芬的尖叫声中,惊魂未定的几个人急忙再次跑开。
梅月婵蹲在一棵风铃木下,双手搂紧树身瑟缩着。危在旦夕的时刻,擦肩跑过去的姜少秋,不禁转过身去,弯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湿漉漉地手冰冷如井水。
“跟着我。”
姜少秋话音才落,瞬间不由愣了一下,那只手对他的友好并没有想象中去迎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竟然向后缩了一下,才又牢牢握紧。
几个人踉踉跄跄才跑出去三五步远,梅月婵搂过的树,在风中即刻拦腰折断。
梅月婵惊魂未定,擦着脸上的水,还没顾上道谢,两个人已被拥挤的人群推到了边角。她匆匆的一瞥,只记得他深深的眼窝,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有人小声谈论着,大风过后要去祭拜妈祖和妈祖曾经显灵拯救渔船的诸多事件。
风咆哮着,象发怒的雄狮,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直到一个小时后,才精疲力尽噶然止住。
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人群像被关押的囚徒,急不可待冲向风停雨住一片狼藉的街道。
“谢谢你。”
一直观察着外面动静地姜少秋闻声转过身,轻松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不用客气。”就在他落目凝视的瞬间,突然意外的发现,这个女人很像那天晚上为自己清理伤口的人。但是由于当时酒意酣醺,记忆有些模糊,出于礼貌,姜少秋只能试探着问:“我好像,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