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2 / 2)

回到家,他越想越沮丧,想起娘当年盼他能做个公人。可如今这公人一途,越走越窄难。但若弃了这条窄路,又去哪里寻宽路?如今月钱虽少,又时时拖欠,可下到县乡,毕竟还有些威势,还能时常得些钱物。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只能这般尽力挨下去。

这半个多月,每想起老孙,他都忍不住要恨骂几句,谁知今天竟遭遇这等事。那橘树枝子为何一根丢在我门前,一根丢在那具焦尸边?难道是老孙烧死了那人,嫁祸给我?

李洞庭越想越怕,猛然记起自己最后跟老孙说的那句狠话。难道是那句话惹恼了老孙?他那思乡之心,不弱于我娘。又听我说起过这橘树,便用这橘树枝子来陷害我?那具焦尸旁这橘树枝子若被人发觉,这应天府恐怕只有这一棵橘树,那烧杀罪责,必定便落到我头上……

他不敢再留在那里,抓起地上那柄斧子,慌忙往回赶去。正急急走在村路上,脑后顶忽然一阵重痛,随即便栽倒在地上。等他醒来时,头一阵晕痛,手脚冻得僵硬,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动弹。他爬起来伸手一摸,脑后破了口,流了血,那血也已冻住。他忙望向四周,到处一片荒寂,不见一个人影。低头一看,手里拿的那把斧子竟不见了。他越发慌怕起来,硬挣着僵腿拼命往城里奔去。

回去后几天,他心中始终惶惶难宁。幸而,那焦尸始终无人来认,身上又无分辨身份之物,谁都不知那死者是何人,府里便将案子搁了起来。

李洞庭才略缓了口气,忽然听到消息,说王小槐闹鬼,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去驱祟。他想起那橘树枝,顿时又慌怕起来,犹豫再三,还是赶往皇阁村,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见了他,审视半晌,而后微微露出些怜意,缓缓开口:“此乃震卦之象。积郁之久,必寻奋震。震而知惧,乃能退省。深忏己过,方得日新……”最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让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心中猛地一刺:

“借我胸中痛,夺人眼前欢。轮转何可极?轧轧苦无边。”

第二章 艮

艮者,止也。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动于欲也。

欲牵于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

——程颐《伊川易传》

李洞庭那柄斧子是陈豹子拿走的。

那天在府衙前,司理参军带了仵作、衙吏查验那具焦尸,陈豹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忙着驱喝四周围挤人群,并没有留意焦尸脚边那根橘子枝。李洞庭挤出人群,一脚踩住那枝子,他才一眼发觉。他冷眼暗瞧着李洞庭用脚将那枝子蹭挪出去,而后捡起来飞快离开。他无法立即去追,只能耐住性,等尸首查验完,司理参军命两个衙吏将尸首搬到停尸房里,众人都散后,他才快步去追李洞庭。

陈豹子原名陈忠,今年二十七岁,是应天府一个院虞候。院虞候这职名听着如王侯一般,其实只是个下等吏人,做些讼狱杂事,如追捕、缉拿、押送犯人。差事极苦,职钱却极少,只勉强够活。

他爹是狱中看管囚犯的一名节级。别的节级、狱子全仗勒掯囚犯,时常得些钱物,好养活妻儿。他爹却有些愚懦,一辈子信了那句“公门之内好修行”,从不敢欺凌囚犯,因而被人笑作糍粑。

陈豹子从小听人这样嘲他爹,心里极愤郁。他爹常教他行善,他却丝毫看不见善有何用。他生来有些体弱,巷子里那些孩童都叫他小糍粑,常常欺负他,他也不敢争执。他爹见了,也只将他唤回家,教他忍让。他娘也极和善,见他在外头挨了打,只叹着气、抹着泪,劝他以后躲着些。

有一回,隔壁一个孩童用竹条抽他,抽得满脸血印。他娘见到,再忍不得,过去揪住那孩童,连抽了几巴掌。那孩童的娘赶出来,气汹汹和他娘厮闹,并将他一脚踢滚到墙根。他娘口里说不出话,奔到院里抓了把柴刀,红着眼要去砍那母子,那母子才怕起来,被众人劝回了家,关起门躲了起来。自那以后,那些孩童再不敢招惹他。他也由此学会了一个字:狠。

自从心里生出一股狠劲儿,竟让他生出许多精气,体格虽仍干瘦,却越来越有气力,原先跑几十步便喘不过气来,那之后却越跑越快,几条巷子的孩童都赶不上他,因此得了“陈豹子”这个诨名。

他原本是继父职去做狱子,应天府推司一个推级和他爹相熟,见他腿脚快,便将他调拨到自己手底下,做了个院虞候。他极爱这个职务,每逢追缉嫌犯,总是奔在头一个。府里给他们配了刀,他却嫌那刀太短,近身时才用得到。他自家去铁匠铺里打了一柄小斧头,只有半尺多长,半斤来重。追捕嫌犯时,别在腰间,快追到时,便抽出那小斧头,朝嫌犯后腿甩去。练得久了,一投便中,迅即将嫌犯击倒在地。

除了父母,其他人他一概不留情,尤其那些罪犯,在他眼中,只如鸡犬着了瘟病。他缉捕的不少囚犯其实是被冤系狱,他却丝毫不愿去想其间是非,对错与他无干,他只是奉命缉捕,因此,身旁人都有些怕他,不敢与他对视。他也从来没有算得上朋友之人。有时也难免孤寂,但他想:人生于世,独自来,孤身去,旁人不过是途中暂遇,转眼即别,何必信靠?又哪里久靠得住?

有回,他押解一个囚犯去湖北,天晚误了宿处,夜里穿过一处山岭,竟有头狼追咬过来。他抡动那柄短斧,与那头狼拼死搏斗,身上被咬了十几口,那狼也被他砍伤在地,动弹不得。他挥起斧头要砍死那狼时,月光下,见那狼一动不动直盯着他,一双眼幽蓝冷狠,毫无惧意。他顿时呆住,似乎看到了自己,再下不去手,便舍了那狼,带着囚犯继续赶路。那是他唯一一次留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自己这狠,才被安排了那差事。去年腊月末,推司那推级寻见他,将他唤到一处酒楼,选了楼上一间僻静阁子,要了些酒菜。他虽是这推级选调来推司,这几年也颇受重用,但与这推级从无私下过往。他有些纳闷,却不愿多问。那推级命他吃了两杯酒,才慢慢说:“赵孔目派了那个承符李洞庭去办一桩事,你晓不晓得?”

他摇了摇头。吏人之间,最好彼此打探隐情,他却从来不愿搅染进去。

“知州打算荐举三槐王家那个王小槐到御前,只是那小猢狲一向顽劣成性,毫不领情。李洞庭奉命去劝说那小猢狲,我听得那小猢狲油盐不进,已经半个多月了,毫无办法。昨天我忽然想起,你恐怕能唬住那小猢狲。不过,此事最难不在办成,而在办成之后,就算这时能唬住小猢狲,一旦面了圣,便难保他不乱说乱道。那小猢狲如今唯一得靠的,是他家那老管家。若能唬住那老管家,由他来说动小猢狲,才算真妥当。你去替我办成此事,往后若有好差事,尽你选。几十里地,你骑我的马去。”

陈豹子听后,点了点头。他一向只知遵命,从未嫌过差事好坏,也未动念去巴附长吏、希求升职。只是这桩差事全然不同,他心里隐隐有些作难,却也未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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