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娴站起身来,颇有几分义正言辞:“凭什么要罚?我们刚才说的话,不过是事实而已,小姑母因为当年的事牵连了我们姜家,她心中有愧,补偿我们也能缓解她的于心不安,我们心中的怨,和她心中的愧本就依靠着礼物来维持平衡,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自从王妃来了,就不断地挑拨着我们两边的关系,小姑母的愧疚无处可施,早晚得因你而憋出病来。”
最后还不忘讽刺她,“王妃只会蛮不讲理地动用武力,想必也听不懂这些世俗的人情冷暖。”
顾宜宁拨弄着手腕上的琉璃串,有些惊讶于他们的道貌岸然和理所应当。
再抬头时,神色多了些许认真,“既然四表妹想讲道理,那我便同你算算旧账。”
姜娴一脸嫌弃。
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二十多年前的姜家,在朝最大的官职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姜家才开始飞黄腾达,先帝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对姜家极好,又是提官阶,又是赐府邸良田,一时风头无两,这些年来,姜家积攒的巨额财富,前半程全靠母亲和陆家,后半程又多了姜太后这个依仗,你们的父母,不知是出的力多一些,还是享的福更多一些?”
姜婵忍不住反驳,“历来都是家族福祸相依,两位姑母对姜家好,姜家在困难之际也会反哺她们。”
“反哺?”顾宜宁觉得好笑,“出了事之后,不急着为母亲讨公道,只会当缩头乌龟来渝州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实则还是个土霸王,吃喝玩乐无一不缺,甚至还忘恩负义,暗地里打压母亲,这如何谈得上反哺?”
姜婵说不出话来,陆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现如今你们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之物,日子过得奢贵而快活,即使远在渝州,那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也会因为陆家和姜太后的身份不敢小瞧你们,说到底,母亲不欠你们什么,相反,你们还需要感谢她,母亲心善,不曾对你们有过苛责,没想到各位弟弟妹妹们竟然以怨报德,读了那么多书,最后连感恩二字都不会写,真是全然没有才子才女的心襟和气度。”
顾宜宁语气算不得激烈,说得十分轻快,然而字字珠玑,那些字眼直往人心上砸,戳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虚伪。
室内又重归宁静,他们仿佛被人踩在地上骂了一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根本想不出辩解的话。
门外,太夫人死活迈不动脚步,柳氏和惠氏同样脸色难看。
顾宜宁转过头,看向她们,笑道:“外祖母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太夫人脚步一顿,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一直都是陆家在处理,现在想想,姜家确实没帮什么忙,反而还处处生怨,惹得陆老夫人过意不去,补偿了一大笔产业,全家商议过后,就来了渝州,这些年来,陆家怕委屈亲家,每年都会送来相当多的财物以供他们挥霍。
她从不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任何失职之处,直到今天,才发现她的宠爱像是个笑话,姜家的所作所为被顾宜宁揭穿后,内里倒像是个卖女儿的,卖完后还要榨干女儿最后的血,且随意纵容子孙对她的不敬,桩桩件件,实属令人发指。
太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宜宁所言极是,是我们姜家亏待幺儿,这些小年轻们口无遮拦,的确该罚,该重重地惩罚。”
顾宜宁没说话,只是看向陆夫人。
她希望陆夫人看开点,身上的枷锁能减轻一些,不要把什么罪都归到自己身上。
陆夫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后冲她笑了笑。
这还是几年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告诉她,是她牵连了母家,连累了母家子孙们的前程,必须得好好补偿。
然而没有一个人提醒,姜家最开始的殊荣,是因她而起。
连她也忘了,早之前,她并不想嫁给夫君,是家族众人贪慕陆家的荣华富贵和功勋前途,亲手将她推过去的。
太夫人斟酌着道:“雪灾后的渝州城,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们闲来无事,不妨就以你们的小姑母为楷模,向外捐个千金万金的,除了捐赠钱财,城中公职人手也不够用,常备军需要去边关调换军队,无暇顾及城内的状况,你们就带着府中的下人去官府领命吧,亲自为百姓做些事,也体会一下人间疾苦,省得读万卷书,一点事理也不明......”
顾宜宁没兴致听那些惩罚,左右是姜家的家务事,她说一说也就罢了,姜家的人听不听得进去,跟她无关,只要母亲听进耳里了就行。
从太夫人院里出来后,径直去了陆旌那里。
现在正是调转各地兵将的时候,陆旌面前摆着一副边防图,他手中狼毫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添两笔墨色。
顾宜宁也趴在桌角用手指画圈,看着漫长的边境线,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一众国家,顿觉头疼。
北疆自古以来就是兵争战乱之地,从来不缺兵强马壮的邻国,他们总是时不时地偷袭一下,闯进关内抢些物资。
阵仗最大的那次,是西北两方数十个大国小国一起联合起来,入侵边关,想要共同分割这片富饶的陆地。
所有敌军的数量加起来,是整个上翎军的五倍有余,乌泱泱的铁骑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
在那场战役中,双方死伤无数,也包括万人敬仰的陆将军。
群龙无首的上翎军,前有敌兵抵抗,后无军备支撑,在极度艰苦的境地下撑了三个月后,边线悉数溃败,所有人护着当地百姓,退居第二战线。
然而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掌权者,散乱的力量凝聚不到一起。
各自收复各自的失地,各保各的臣民,意见相左,谁也不服谁,一时间形成了以欧阳、桂氏等几方军阀割据的混乱场面。
他们本就因军需的事和朝廷有矛盾,且仗着天高皇帝远,这种分裂的状况一直持续了许多年,直到陆旌长成少年,从京城来到北疆后才彻底终结。
顾宜宁不清楚那些暴脾气的将军们是如何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只是看到瑜洲留下的残破城墙时,心里有股沉重的悸动。
一瞬间就能感知当年人们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悲壮和绝望。
她撑着额角,视线一寸寸地在地图上挪动。
一开始是在陆旌身侧坐着的,坐着坐着就靠在了他肩上,随后闭上眼睛,沉沉陷入梦境,彻底熟睡过去。
当所有的软力和沁人心脾的馨香全都聚拢过来时,陆旌低头,看了眼怀中令他心猿意马的存在。
连睡觉也不安生,无时无刻不在掀弄着自己的心绪。
小姑娘枕着他的手臂,呼吸稳匀,睡颜柔和,整个人沉溺在阳光中,眼睫处也拓下淡淡的阴影,发尾随风轻舞,剐蹭在手背上,丝丝入骨。
这副全身心依赖他的模样,让近几日没来由的躁意全部消减了下去。
这段时间的顾宜宁,过于乖顺温驯。
以往每天都要跟他犟上一犟的小姑娘,现在让干什么干什么,听话极了。
像是牙尖嘴利的小动物,突然不咬人了一般,不太合常理。
陆旌还以为不经意间有哪处把她委屈到了。
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