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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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守约本就是聪慧之人,又心细,自然看得出铠和玄策之间的端倪。每逢阴雨多云的天,总是一个回去或另一个来。

他猜是玄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与天象有关。他久坐出神,身有梧桐倚发落,捻叶将来就纤手,翻掌覆袂去肩头,落日余光斜入棂,微凉,闷热,应是梅雨季将至。

守约心想,铠免不了要来小住,便可问个清楚。茶过半盏,玄策大汗淋漓从外面回来,在他面前炫耀这几日的成效。玄策技艺突飞猛进,但难驾驭,源其性,常常心浮气躁。守约不敢教得深入,唯恐揠苗助长,又逼得他走火入魔。

二人谈笑几句,有仙娥报,青龙神君来访。玄策神色又惊又喜又忧,守约看在眼里,嘴角挂笑。仙娥前脚退下,铠后脚进来。一如上次见面,先到守约面前行礼。他才直起身,瞥了眼玄策,对方碎步上前也行了个礼。

铠玩味地挑眉,心说守约教得不错。

守约也不问他来所为何事,只当与寻常客人一样,命仙娥上茶引入座。玄策则迫不及待拉着铠到外边去展示自己的白虎灵体。

铠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起了身,被带到空旷的地方,玄策站离他数十步远。俄而凭空生风,玄策背后涌出黑白灵气,先聚后散,最终化作清透白虎笼罩其身。

玄策说:“是不是很帅!”

铠沉默了会儿,多少还是点头施予夸赞。

守约旁立,拍其肩,后朝玄策使个眼色。玄策了然,表情愈渐猖狂,身后虎更壮大,虎口大开,啸动山林。

守约临时作的御盾震出了裂缝,铠不及反应,自然被吼了个完全,脑后马尾和衣袍横飞,险有脱离之意,但铠本人依旧在风暴里岿然不动。

等虎灵被收回,这院里屋内早已一片狼藉。

“怎么样?”守约看着铠,帮他理了理乱发,面上几分得意。

铠自鼻腔发出一声哼笑,不接守约的话,看向玄策,撂下句“孺子可教”就到客房小憩去了。

是夜,天转凉,下起小雨,好在月隐隐可见。

仙娥见请不动青龙神君去吃晚饭,在门口留了几壶新茶便悻悻然退去。铠窝在房里打坐,晚风习习,清凉拂面,睁眼看见守约端着那几壶茶进来了。

“何事。”

“玄策归位之事。”

“归位?现在谈这个为时尚早吧。”

“何谓早,何谓晚。一直不放他走,他就学得会那些事了吗?

铠并非真不懂其中道理,只是处理人间界的事,即使是他,也并不能完全办妥。

“朱雀神君意下何为?”

“少阴阳怪气,”守约白他一眼,“我想明天就带他去人界。”

铠默许,再次合眼打坐,无声下逐客令。

“我总算知道玄策那副事不关己的欠揍模样是跟谁学的了,”守约起身,抖了抖衣褶,“你跟我们一起去。”

铠仍不作答,守约叹息,退出门外。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铠睡梦中被吵醒,他仰躺着,玄策乱发瘙着下巴,还没出门他已经预感这趟会头疼不已。

三人到西神旧地落脚,临涯眺望,时辰尚早,眼前苍茫一片,雾霭迷茫,什么都看不清。守约从怀里掏出一张兽皮地图,手指划过几个村庄,最后停在最小最偏的那个,说:“玄策,这么大一块地,只剩这个村里的白虎观还在进香火。”

“为什么啊?”玄策觉得,凭自己的实力,不应当没人拜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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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雳,旱日降雷,星火可燎原。白虎下西山,至山脚村落,民见之,纷纷奔逃逃。狂风起,火势剧烈,茅屋瓦房乃至鸡畜羊圈,无一幸免。落难小儿嚎哭,虎循声至。虎近则小儿退,白虎低吼,扑覆小儿,顷刻燃木倒火梁崩。半日后,时雨天司复命前往降水。小儿自虎身出,白虎伤重难医,殒命村中。后,此儿成人,忽有一日,如得癔症,散尽家财以建白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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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策如临寒境,站离了铠几步,守约也不知为何突然很沉默,便不好再刨根问底,跟着二人去往那个村庄。

村子小,村民不足三十户,那观建在村正中心,可盛四五匹马的马厩大小,观虽小,里面白虎神像却满满当当几乎塞满了整个建筑,门槛到神像间只看看够放一个蒲团的宽度。他们在外边站了半日,这么小个地,竟也零星来了十余人。有的只是路过拜一拜,有的带了香纸,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末了会在香炉边留下纸张或竹签。

时至正午,没有乡民前来。玄策两眼发昏,无聊得紧。铠就见他钻进观里,挤到了神像后面的缝隙里,不一会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玄策咋咋呼呼的声音传出来:“哇,这后面堆了好多纸和竹签。”

接着听见他念起上面的祈愿来,他转挑一些可笑或不可理喻的念,守约听了咯咯直笑。铠嗅着香火尘土的味道,余光里守约肩头的白发从肩头抖落到背后,在空中荡出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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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的弧线。铠的视线禁不住看了过去,他看见守约领口上垂鬓间欲盖弥彰的颈歪了歪,露出更多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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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颈被撞得歪了歪,头脸就从神像后暴露在了月光下,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银发间像藏了宝石,在飘荡中折射着月光,那额上,眼角鼻尖,也有几粒晶莹珠钻,他一仰头便滑落入发。他唇齿微微张合,似在低吟什么催眠曲。他的眼是垂合的,似是已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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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呆子。”铠眼前晃过一只手,他扭过头不去看守约,却见玄策在神像边站着,脸有些鼓,像在生闷气。

“玄策刚刚喊你半天你没听见吗?”

“啊,怎么。”

“没怎么!”玄策气呼呼走掉了。

“玄策刚刚拿着个求母猪生八胎的折子,把人家猪棚母猪变大了肚子,问你这会不会折寿。”

铠听完,苦笑句,说:“你怎么也不管着他点。”

“人小孩想展示展示自己,你走点心吧,”守约把地图递给铠,“我有事先走了。”

直到守约背离而去,铠才挪眼看他。他这许久不运转的脑袋,好像因为故地重游,五感受刺激,开始涌现一些奇怪的回忆了。

不出所料,铠在一户猪棚边找到了玄策。玄策撅臀翘尾,半个身子折在猪栏里边儿,铠上前拎着后衣领把人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我还没摸明白呢,好像只有五胎没有八胎。”

玄策对着铠一顿猫猫拳。铠不理会,把他带回观里,从那堆祈愿的纸里翻出几张墨迹较新的,塞到玄策手里,说:“去做这些。”

『有巨石自山中滚落,压住了东边泉口,虽凿数日,成效甚微,那边住的几户人家用水困难,望白虎神君相助。』

『犬子为老朽入山寻药,至今未归,若是山神有意留之,恳请书信告知。』

『又过一年春季,春芽长势喜人,但求秋有所收,求神君保佑。』

……

“这简单。”说完玄策欲闪身而去。

“不要亲自露面……”铠嘴还没闭上,一阵风卷了尘土直扑他脸上,他咳咳两句,回到西神居所。

不出一个时辰,铠听见玄策千里传音问他在哪,他呵欠连天回答完,人已至跟前。

“如何。”铠单手撑头倚在石边。

玄策就等他问,满腔自豪,滔滔不绝。玄策先去山里找了那老头的儿子,尸体已经被野兽吃得差不多了,在衣服里翻出了钥匙玉佩什么鸡零狗碎的,全给拴断臂上,扔进山涧,又回村里,引了道雷把那块大石头劈得稀巴烂,泉眼也被他打得更大了,里面水咕噜咕噜直往外涌,东边旱了几天的农田都顺势浇了,涌个把时辰那只断臂就会被村民发现了。

玄策还准备继续说,铠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抬手示意他停下。

“全都完成了?”

“没有,有个求秋收的,现在还不是秋天,还有个我看不懂。”玄策从袖口里摸出两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左右看看,递给铠其中一张。

『神女已送往县里,望神君亲之重之。』

活人祭祀的把戏。

铠拇指划过纸张,青焰将之吞没。

玄策在一旁小声责怪他为何胡乱烧人东西,又问到底何事,当如何解决。

“是给你娶妻,想去见见吗?”

玄策不懂,但大为震撼,正欲应答下,头顶下起小雨。

远吗?他问。

铠不答。

好看吗?他又问。

去了就知道了。铠说。

他又抬头看天,说,还是等明天吧。

铠起身,进了室内躲雨,把地图扔给他,命其往附近几个村子探看。玄策接了地图,手指搅着皮革卷边,犹犹豫豫问:“晚上你还在这儿吗?”

铠轻笑了声点头,抬眼看见玄策两颊飞红,撇开头快步走掉,竟也觉得有几分顺眼。

因为白日里忽然浮现的一些记忆片段,铠有些阴郁,又下着黏糊的雨,那雨声不大不小一直持续着,没有变化,像空气一直在那,或是一切本该如此。

铠讨厌一切“本该如此”,但他从不反抗。窗虚掩着,飘雨进来,沾湿他的头发,他也疲于挪动。

玄策长记性了,回来得早。天光还没没尽,他俩就纠缠在了一起。铠一面剥他紧贴皮肤的湿衣服一面说,下次可以凝个小结界挡雨。玄策的手也扯着铠的衣物,散开发绳的时候摸到一片水渍。

你干嘛不挡雨。玄策语气有些冲,却又十分小声,像埋怨铠一样。他总喜欢和铠对着,可能是因为铠对他不怎么好,又或者没有原因。

毕竟他做事总不需要原因。想做便做了。

想咬就咬了。

铠肩膀上印了两个坑,血还没流出,伤口便愈合。今晚的铠没有脾气,和雨一样寂静。玄策感到不安,不停地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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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话总是说不完整的,吐出一两个字,就会断开。

词句断开,呼吸断开,意识也断开。

一切又归于平静。铠一直心不在焉,只是草草了事后开始发呆,怀里抱着人也忘了松开。玄策的嘴不知疲倦,一直叭叭叭朝他发问。

朱雀不是鸟类吗,哥哥头上为什么有狼耳朵。

其实附近其他几个村子也有供白虎神的,只不过他们都是在家里挂一副画像,辟邪用的好像。

有人让我变个媳妇儿给他。我把我那个老婆给他,怎么样?

渐渐的,铠五感放空,眼前只剩一些模糊的色块。红的,白的,肉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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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是血,白的是绫,肉色的是赤条条的人。那些宁死不屈、深信自己的君王是被叛党逼迫致死的忠臣,全部被罗列成战利品挂在了城门外。自此,百里氏皇族的故事在史书上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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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铠,你今日是不是不大欢喜。”玄策在他怀里拱了拱,正对着看他,眼里说不出是担忧还是害怕。挪动姿势让他松垮在肩上的毯子滑落,身上的痕迹已经消退了许多。

“铠,你怎么了?”玄策轻轻握住铠的手腕,不明白其动作的深意,“疼,别这样,你弄疼我了铠,铠,你到底怎么了。”

玄策小腹的皮肤被铠揉红了,那消失的纹路又渐渐浮现出来。他抱着玄策听了一夜的雨,玄策大概以为他睡了,期间小心爬开喝了口水,又轻轻缩回铠的怀里,把毯子也轻轻裹住铠的手臂,才安心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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