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二分厂这天是周一,晚上六点钟不到,大院里连大人带孩子搬着小板凳就往礼堂跑,铁蛋牵着妹妹跑不快,急死了都:“妹啊你腿咋那么短,跑起来啊,快!”
小猫蛋甩了甩自己的小短腿:“我很,很努力,跑啦哥哥。”可她跑三四步还不如成年人跑一步,不就是落后了吗?
正懊恼着,忽然一双大手就轻轻掐着她胳肢窝,让她离开地平面,并高高的架在了一个熟悉的肩头上。
“爸爸!”
“嗯。”宋致远戴着眼镜,茫然四顾。
他不知道大家伙跑什么,要不是看见这俩孩子,他压根不会来这种场合。一进大院门看见小小的女鹅像只笨企鹅似的夹在大人的腿下,可把他吓得够呛。
“姨父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铁蛋跟在他身后,“我姨还说了你要再不回来就把钢丝床卖废铁。”让你连个睡的地方也没有。
宋致远皱眉,他的妻子可真有“良心”。人姚刚的妻子,隔三差五就给他送饭送西瓜,生怕他在军区吃不好睡不好,他的妻子……只想着怎么把他驱逐出“境”。
“姨父这边,看晚会在这边,大礼堂。”
“什么晚会?”
“当然是劳动节晚会啊,我姨组织的,你不知道吗?”其实他已经跟着二华小华看过隔壁阳三棉的了,横竖唱歌跳舞就那些,可没有任何消遣的年代,就是让他们天天看也看不腻啊。
宋致远没想到,他就不在家一个月,他的妻子居然就搞出这么大个事情来。一进会场,他就发现这个舞台跟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宽敞,开阔,窗子似乎也被改造过,以前焊在外围的钢筋被取了。
其实他曾经跟厂里反映过,像礼堂这样能容纳大量人群的场合,不能把窗户焊死,一方面不便于通风,更重要的是不利于紧急情况下的逃生。毕竟,钢厂有那么多高温炉子和易燃机油,完全有火灾和爆炸的风险。
可厂里为了防止有人翻爬进去偷桌椅板凳,硬是一直没改。
没想到,他的妻子为了办一场无聊的晚会,把窗子都给改了。
舞台两侧,沿着会场两侧,摆了好几个玻璃柜子,里头铺着红布,还罩着好些产品……不,应该只能说是样品,因为尺寸小了一码,做得也更精致。
“妈妈,那是我妈妈哟!”女鹅骄傲得不得了,在他肩上一窜一窜的,他只能紧紧抓住她的腿,生怕她重心不稳摔地上。
而他的妻子呢,居然破天荒的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顺滑垂坠的面料,合体的裁剪,把她的身形衬托得很好……只不过,裙子他看着有点眼熟。
倒是铁蛋比他有眼光多了,“我姨没裙子,只能借我姥的穿。”
宋致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岳母穿过的。他的妻子似乎真的没穿过裙子,她其实是有的,三门柜里整齐的叠放着两条,但她一次也没穿过。
是不喜欢吗?
可明明很漂亮啊。
本来,铁蛋和猫蛋来得晚,是没位子的,但刘解放看见宋致远,帮腾出两个位子:“小宋来这儿,给你留着呢。”
能坐第二排,小猫蛋可激动坏了,“zhou(走),爸爸zhou。”就差挥起小皮鞭了。
刚坐下,刘解放就推过来一个果盘,“来,俩孩子吃点花生吧。”
果盘只有领导这两排才有,小猫蛋看看爸爸,确定爸爸点头同意吃,她才抓起一把,小心翼翼的一个个装进衣服自带的兜兜里。
孩子嘛,都爱干耗子存粮的事儿,宋致远没多想。
小猫蛋看舞台还是空着的,大家也都在叽叽喳喳聊天,说明晚会还没开始,这才放心的剥花生吃。花生壳很硬,她的小手挤不破,就用牙齿咬,“卡擦”一声,一颗红通通的花生米就出来了。
放嘴里嚼吧,那叫一个嘎嘣脆,香得不得了!
她很聪明,还知道摇一摇花生壳,如果里头有响声,那就是还有花生米,忙再咬一嘴,晃一晃,把花生米晃到咬破的口子那里,歪着一倒,花生米就出来了。
“哟,这谁家孩子,可真聪明。”前排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同志回首,笑着问。
“安干事家哒!”小猫蛋手叉腰。
老同志本来只是逗着她玩的,哪想到她居然能回答得这么清楚切题,忙问:“你几岁啦?”
“两睡。”还差一点点,下个月就能吃糕糕啦。
第45章三更合一
老者瞪大了眼睛,两岁的孩子就能跟陌生人对话!忙问抱着孩子的,无动于衷的,戴眼镜的男同志:“这你家孩子?”
“嗯。”
“她真只有两岁?”
宋致远不耐烦,但从小的教养还是逼着他点头。
老者似乎是没看出他的不耐烦,仔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猫蛋,逗着小猫蛋说了好些话,譬如家住哪儿,家里面几口人,喜欢吃啥玩啥,虽然奶声奶气的,有些吐字也不是很清楚,但逻辑却非常清晰,问啥答啥。
很明显,她是听得懂的。
***
安然把所有灯光和音响又试了一遍,示意陈媛媛可以上场了。
陈媛媛今儿穿着一条军绿色的连衣裙,哦不,这年代还叫布拉吉,两根麻花辫上各绑着一朵红绸布做的小红花,脸蛋涂得白白的,眉毛画得弯弯的,两颊还有腮红,看上去唇红齿白的,分外漂亮。
她紧张得拽了拽身上的裙子,问身边穿着绿色军装的男友:“喂,我这妆真的不那啥吗?”
“放心吧,相信安干事的眼光。”舞台灯光下,浓妆更好看。
安然挑的主持就是这一对,陈媛媛和赵红旗。一方面俩人在学校时都有主持经验,另一方面也算男才女貌,形象气质都不错,尤其赵红旗一口播音腔那就是主持人标配。
通过安然半个月的突击训练,俩人很快镇定下来,款款的走到台上,台下很快安静下来。台词是安然写好,他们背熟了的,俩人一开口,顿时场内就鸦雀无声,小猫蛋连剥花生都变得超小声,像小老鼠似的含在嘴里,一丝一丝的咬。
生怕别人听见。
首先是领导致辞,省里来的是省委组织部和工业厅的领导,说得很简短,接下来是总厂书记,也不多说,最后才轮到二分厂厂长刘解放,他刚拿起稿子,准备上台大念特念呢,樊丽萍忽然小声说:“念第一段就行,别的一个字也不要多。”
开玩笑,你个小领导讲话时长比人省里厅里的加一起还长,像话吗你?
小猫蛋耳朵尖,忙回头,小声跟爸爸说:“饭(樊)奶奶让牛(刘)爷爷,只,只恋第一段,一个不多哟。”
宋致远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是落妻子身上,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子,可他心里又有一把十分清醒的声音说:这是不愿接纳你的妻子。
所以,也没注意孩子跟他说啥,只是忽然感觉到小猫蛋捏了捏他的耳朵,超小声地叫他:“爸爸爸爸。”
“嗯?怎么了?”刚回头,左边脸颊就被“吧唧”亲了一口,一瞬间,他脑海里有烟花绽放的声音。这是小猫蛋第一次亲他,像她每天亲她妈妈一样的亲他。
宋致远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惊喜和满足混杂在一起,让他回不过神的眩晕。
可下一秒,所有人的眼光都投过来,因为礼堂太安静了,小猫蛋没控制好声音……但她立马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爸爸怀里。
只要我躲得够快,你们就看不见我。
宋致远温柔的抚了抚她的脑袋,伸手挡住众人的视线,那是一点都不带尴尬的。
幸好,礼堂内人多,其他声音也不少,随着主持人一声“有请市歌舞团给大家带来歌曲《东方红》”,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舞台上了。
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小伙子小姑娘们,列着整齐的队形,一开口,台下就安静得不得了,男女老少仰着脑袋,一下子就入迷了。就连小猫蛋,也把脑袋从爸爸怀里探出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当然,她从小就是听着妈妈唱各种歌曲长大的,这首也很熟悉。不过,音乐作品对她的吸引力明显没有香香的花生大,趁着大家都不注意,她伸出小胖手,从果盘里拿来一个花生,又开始慢慢的,自以为悄无声息的咬开啦。
宋大工程师,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女鹅好像挺喜欢吃花生?红嘟嘟的小嘴巴上都是啃出来的细细的花生壳碎屑。
于是,他干脆就专心致志给她剥花生吧,剥好一颗,把红色花生衣搓掉,分成两瓣,慢慢的一瓣一瓣的喂。他为什么要分开呢?因为孩子妈在她姥第一次喂孩子吃花生的时候说过,这种圆润的坚果在孩子不会吃的时候容易胡乱吞,卡到喉咙。
虽然,小猫蛋是个聪明孩子,但他还是记住了。
就这么想着,他剥的手速刚好能赶上她嚼吧的速度,吃着吃着才发现歌曲已经唱了好几首,终于轮到样板戏了。
这个时期流传最广的就是八套样板戏,他在海城的家里有台电视机,天天放的就是这个。
宋大工程师的脸上写着“不感兴趣”四个大字,可在没有电视机的二分厂职工心里,这就是最高级别的视觉盛宴,精神盛宴啊!主持人刚报完节目名字,雷鸣般的掌声就响起,经久不息,甚至有的人还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吆喝声。
小猫蛋趁乱低头,把他手掌心积攒的三四颗花生米一口卷走,小嘴巴包得松鼠似的,“卡擦卡擦”。
这次表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安然其实在彩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看过,后世也看过不少同题材的影视剧和小说,现在也就没怎么看。
虽然没有亲自主持,可她操的心比主持人还多,一双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没停过,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的,立马就要过去处理。
这种事,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小安喝点水吧,你也忙一天了。”王建国推了推安然的茶杯,那里头水都放凉了,却还是满的。
安然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六点出门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回家,是同事帮带的俩馒头。现在嗓子眼都快冒烟了,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还觉着不够。
她又起身到处找水壶,发现领导席没及时加水,有的领导想喝水,端起茶杯才发现空了,这可是最基本的会务礼仪,负责倒水的人是综治办的男同志,没想到也是正常的。
她赶紧整理了头发和仪容,端着水壶过去,从第一排左手边开始,挨个加水。
“咕噜咕噜”的倒开水声,小猫蛋一抬头,眼睛就亮了:“妈妈!”
安然冲她眨眨眼,示意别说话,其实她的耳朵支楞着,听前排最中间两位省里来的领导说悄悄话呢。
“这是第几个节目了?”问话的是省委宣传部的周部长。
“好像是第六个,还有三个合唱。”省工业厅副厅长说。
“只有三个合唱了啊,要是能多加两个就好了。”说话的部长安然记得,是个老文艺骨干了,据说平生最爱就是听歌唱歌,对样板戏倒是反响平平。
可惜,这节目不是她想加就能加的,流程都是事先预定好的,一环扣一环,合唱结束还有个点评,点评结束才是参观展台,那才是整个阳钢集团的高光时刻,总厂专门给她派了三名普通话贼六的播音员。
对,她还得去看看解说员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提着水壶,安然离开观众席,绕到舞台后方,那里好些个演员,都在整理妆容和服饰,准备登场。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三个解说员,又绕到后门,但只有两个。
“刘小华呢?”她直接问另外两人。
是的,总厂给配的解说员,其实是每个厂推荐一名,二分厂这边推荐的是刘小华。她普通话水平确实不错,偶尔也会去播音室跟赵红旗搭档念两篇稿子社论啥的,安然本来没意见。
“她说她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安然一怔,“啥叫回去了?”她负责整场晚会的统筹,怎么没人跟她说一声?只有三个节目就轮到她了,说不见就不见?!
“听说是她爸生病住院了。”
安然气恼,但还能克制住,让牛正刚去找人,如果病情不急的话务必把她准时叫回来。
但能不能找回来,什么时候能找回来,这都是未知数,晚会不可能中途停下等着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给找人创造时间,安然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返回礼堂,把赵银花刘宝英几个大院妇女们叫出来。
“啥?让咱们上去唱歌?!”刘宝英没忍住叫起来。
“对,你们平时在院里不是经常唱嘛,就那首《红梅赞》,歌词你们记得吗?”唱歌就能为她赢得时间。
邱雪梅也惊讶得“啊”了一声,要知道,她们可是这个厂里最不受待见最没地位的家庭妇女,每花一分钱都是男人挣的,厂里发的,平时路上遇到个厂里的女工打招呼,人都不带搭理的。
厂里那么多女工,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么绝佳的露脸机会,就是怎么论资排辈也轮不着她们上啊。
赵银花看安然神色不是开玩笑,朋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甭管怎么着,不问为什么,当即第一个带头答应:“行,我们天天唱,都记着呢。”
安然鼓励她们:“文工团唱她们的,咱们二分厂唱咱们的。”这时代实在是没啥娱乐活动,能有机会唱歌跳舞,谁都积极主动,不像五十年后,一个个谁也不愿出头,是手机不好玩还是游戏小说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