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芷璇连忙追了上去,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钱夫人,请留步。”
钱夫人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有事?”
傅芷璇轻轻一福身,加快语速,赶在她不耐烦前说道:“钱夫人,我从燕京城而来,与孟夫人相熟。”
一听到她提起女儿,钱夫人身形一趔,脸豁地变色,再也不能保持镇静,急切地问道:“我家研儿如何了?”
问完后,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没用的问题,安顺出事不过半月,眼前这女子估计是早就到安顺了,如何能知道京城的事。
她脸上的激动褪去,重新恢复了冷静,狐疑地看着傅芷璇:“你找上我有何目的?”
傅芷璇知道,她若不表明身份,钱夫人不会信她的。
她朝钱夫人重重一躬身,行礼道:“民妇叫住夫人是想向夫人道谢,当初我的两个家仆张柳和史密前来安顺办事,幸得夫人仗义相助,民妇得以安然脱困,否则只怕民妇的坟头都已经开始长草了。”
她一说出张柳和史密的名字,钱夫人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脸上的锐利和戒备倒是少了一些,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你。”
语气有些唏嘘,又有些傅芷璇所不明白的惆怅。
离得近了,傅芷璇才发现,钱夫人的状态并不好,连厚厚的一层脂粉都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和双眼里的焦虑担忧。
她心生疑惑,钱世坤叛国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夫贵妻荣,按理说,钱夫人的身份地位也该跟着水涨船高才是,就算她忧心京城的女儿,但在目前还无任何消息传来的情况下,她着实不该如此忧虑对。
此外,她到底是钱世坤明媒正娶的妻子,身份摆在那儿,别说季美瑜了,就是钱珍珍在此,见了她也应该乖乖行礼才是,为何季美瑜会如此嚣张大胆,直唤起为“老太婆”。
这也是她为何会支走季美瑜,偷偷折回来找钱夫人的原因。
但大家不过初相识,钱夫人是个戒备心很重的人,她自己不提,傅芷璇也不好主动追问,免得给她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想了想,傅芷璇决定今天重点打感激牌,躬身垂眸笑道:“是的,没想到还能跟夫人在这里相逢,对于夫人曾经的相助,民妇铭感于心,夫人若有吩咐,只要民妇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虽是为了获得钱夫人的好感,但这番话也是发自内心,当初若无钱夫人帮忙,她哪能那么快摆脱季文明。虽说是互相利用,但到底是她占了便宜。
钱夫人活了这么几十年,经过了多少尔虞我诈,识人的能力还是有几分,她看得出来,傅芷璇这感激是真心的。因而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了许多,伸手扶起她:“你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傅芷璇眉眼一弯,笑眯眯地说:“夫人,民妇姓傅,名芷璇,家里的长辈都叫我阿璇,你也这么称呼我吧。”
“璇,美玉也,不错的名字。那我也托个大,叫你阿璇吧。”钱夫人淡淡一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声音有些虚弱缥缈。“阿璇,你离京之前可见过研……孟夫人?”
傅芷璇自是没见过,她也不想欺骗钱夫人:“回夫人,民妇在年前见过孟夫人,那时候她气色极好。孟家是燕京城门风顶顶好的人家,夫人不必忧心。”
钱夫人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顶顶好又如何,只怕他们如今恨死了我们。是我们害了她。”
投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孟夫人作为钱世坤嫡亲的女儿,自然跑不掉,连带的她所生的子女也在九族之列。钱世坤远在安顺,投奔了大梁,朝廷拿他没办法,但他在其他地方的亲属,尤其是在京城的亲眷,却逃不过这一劫。
钱夫人一想到爱女和两个可爱的外孙、外孙女就要因为钱世坤的那点野心命丧黄泉,心就像被人挖了一刀似的,痛得厉害。
见她脸色发白,傅芷璇心头一跳,连忙把她扶到左侧香殿外的百年青松下坐好,然后又请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端了一碗温水过来。
“夫人,消消气,喝点水。”傅芷璇双手捧着碗递了过去,自惭地说,“都是民妇不好,不该提这事,引得夫人伤心。”
钱夫人端起水,喝了一口,然后搁下碗,捂住生疼的胸口说:“不赖你,我平生只有一子一女,研儿说是我的心肝也不为过。自她十六岁远嫁京城,这八年来,我只见过她两次,上次一别还是在两年前,我的生日,她带着孩子们回来给我贺寿,两个孩子水土不服,来就生病,一直窝在家里,都没好好逛逛安顺就回去了。我那时候还想,下次等他们大一些来,应该就适应了,我再带他们去他舅公家结识结识他们的几个表兄,哪知,上次竟是咱们母女、祖孙的最后一别。”
说到最后一句,钱夫人已经泣不成声,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声声泣血,闻者动容。
傅芷璇同情地看着她,明知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将遭难,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坏消息的来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夫人,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坏呢。”傅芷璇握住她快攥出血印子的手,轻声安慰,“事情未到尽头之前,都充满了变数,也许会往好的方向变化也未为可知!”
钱夫人自嘲一笑:“阿璇,你不必哄我,除非钱世坤那老贼能打到燕京城去,改天换日,否则,有他这么个自私自利、投敌叛国的爹,朝廷怎么可能会放过我的研儿。至于让钱世坤打到京城去,就他那点人马和胆量,更不可能。”
钱夫人说得笃定,语气里还充满了对钱世坤的厌恶和鄙夷,可见这夫妻俩的关系已是差到了极点。
傅芷璇眸光闪了闪,语气放得极轻,状似不经意地说:“也不一定,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不是还有个说法叫将功折罪吗?天大的罪过也不是不可以用天大的功劳来弥补。”
钱夫人抹泪的动作一顿,泛红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偏头审视着傅芷璇,似乎想透过皮肉望进她的脑子里去,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她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究竟是何人?”
傅芷璇扭头笑看着她:“夫人,我并未说谎,下次我与季美瑜见面,夫人可在一旁看她怎么称呼我的。”
这倒是做不得伪,钱夫人信了几分,但刚才一直忽视的细节涌上了心头。季文明与傅芷璇和离都闹上了公堂,两家说是结了仇也不为过,依钱珍珍那嚣张跋扈又狠辣善妒的性子,她不会放任傅芷璇在眼皮子底下逍遥。
也就是说,季美瑜是瞒着家里跟这个前嫂子来往。季美瑜是个拎不清的,她会做出这等糊涂事不难理解,不过眼前这个傅氏可不是季美瑜那样的蠢货。她冒着被钱珍珍和季文明发现的风险,私底下与季美瑜来往,定是有所图。
但不管她图谋什么,都妨碍不了自己,要担心的也该是季文明和钱珍珍才是。
钱夫人瞬间想通,脸上冷硬的线条软化了下去,试探地问道:“阿璇,你初来乍到,在安顺人生地不熟的,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
傅芷璇抿唇一笑:“那阿璇就多谢夫人了。实不相瞒,我是落难到此地,现安顺又出了这么大个意外,短期内,我恐怕没法归家。家中老父老母久无我的音讯,只怕要担心死了。若是可以,阿璇想劳烦夫人替我送一封信回京,给父母报个平安。”
钱夫人用食指按住眉心,似有难色:“这……阿璇,现在查得比较严,你容我回去想想。”
傅芷璇感激一笑:“多谢夫人,此事是阿璇过于强求,若是不成,夫人也不必过于介怀。”
她的态度很自然,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好像真的只是在说送信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罢了。钱夫人都有些怀疑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她蠕动了几下唇,悄声问:“阿璇刚才那句‘将功折罪’是何意?”
傅芷璇眉眼弯弯,有些赧颜:“这啊,是我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话本也是来源于生活,夫人说是不是?”
真的只是这样吗?钱夫人隐隐觉得,傅芷璇不是这个意思,她皱眉想了想,有些不死心地想要问清楚,忽然,寺庙门口跑进来一个梳着双髻的漂亮丫头。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终于看到钱夫人,立即眉开眼笑,跑过来惊喜地喊道:“夫人,你吩咐奴婢给大公子买的宣纸,奴婢都买好了,放在车上,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否则老爷和公子会担心的。”
钱夫人脸上的急色一收,起身倨傲地说:“走吧,刚才我摔了一跤,这位夫人扶了我一把,也不能让人白扶,你赏她一钱银子。”
说完,背过身,看也没看傅芷璇一眼,转身就走。
那丫鬟连忙从香囊里掏出一颗银锞子递给了傅芷璇,然后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傅芷璇捏着这一粒只比黄豆大一点点的银锞子,心里疑窦丛生,方才钱夫人明明还有话想对她说的,结果一个小小的丫鬟跑过来,她就立即住了嘴,而且立即与她划清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