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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先生为难地左思右想,只好回家给他拿药,本来拿了半板,想来想去,又割掉四分之一,把剩下的几粒药丸给他,再三叮嘱这个药有镇定效果,不到苏黔发病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他乱吃。如果苏黔有什么情况,让他赶紧通知自己。杨少君这才肯放过他。
当天晚上杨少君乖乖滚去客房过夜。
他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苏黔把他从废墟里推出去的画面。有时候他想的暴躁了,从床上跳起来要去找苏黔算账,恨不得能把他骂骂醒,但是自己在房间里毛躁地走了几圈,又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握着手机,想给苏维打电话,却一个号码也按不下去了——当苏黔的病只是隐隐约约露出冰山一角的时候,他恨不得小题大做,能用跟绳索把苏维从异国他乡套回来。可现在真的出了状况,他却不能这么做了。不能,也不愿,更不敢。
最后,他喝了两杯热牛奶,逼迫自己到床上躺尸去了。
凌晨两点左右的时候,客房的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走到杨少君的床边,在床边默默地站了三四分钟,突然抬手,冰凉的双手扼上杨少君的脖子。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双手慢慢地收紧,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下滚烫的皮肤和蓬勃跳动血脉。那双手开始颤抖,力道越来越松,就在快要离开杨少君脖颈的时候,手的主人突然神经质地一抽搐,又猛地跳上去扼住,狠狠地扼,所有的压抑和仇恨都发泄在此刻。
几秒钟后,那人又弹簧般松开手,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黑暗中,杨少君默默睁开眼睛,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坐起身,拉开抽屉,摸到里面的药,犹豫了很久,又把药放回去,重新躺下。
15、
经过那次酒后乱性之后,杨少君和丁承峰开始保持这种关系,一直到退伍。
两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年轻的士兵们收拾着寥寥无几的装备,随时准备回家。他们都已经盼着这天很久了,再苦再累的训练,只要算算还剩多少天就可以回家,就一点怨言也没有了。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都舍不得走了。
一直拖到晚上,白天训练的新兵们都回来了,军区的退伍兵也走得差不多了,杨少君和丁承峰还坐在那里没有动。
丁承峰突然站起来,递给杨少君一根烟:“陪我出去走走。”
走在夜幕笼罩下的训练场上,两年来他们每天不知道要在这里跑多少个两万米,从心怀畏惧到习以为常,只有这一晚是无以言表的眷恋。
丁承峰问他:“想好回去做什么了没?”
杨少君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军校估计是考不上了,家里也没什么门道。回去再努力一把,考警校试试吧。”
丁承峰停下脚步,看着他:“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走?”
杨少君笑着甩头,抹了把脸:“回去不知道怎么办啊。两年了,不知道人都变成什么样了。”
丁承峰问他:“你有想见的人吗?”
杨少君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齐永旭,点头:“有。”顿了顿,又说:“我怕。”
丁承峰问:“怕什么?”
杨少君说:“怕见到。又怕,见不到。”这说的是苏维。
丁承峰笑着走上去搂住他的肩膀:“我呢,跟你差不多,不过见不见都是一样的。少君,你别回去了,跟我去广州,或者我们一起去福建,自己创业,做生意,赚钱!不读书了!”
杨少君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他是认真的,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虽然慢,却没有半分的犹豫——他说:“不,我得回去。”
丁承峰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理由,于是换了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去。”
丁承峰看着他,笑容有些可怜讨好的意味:“那,我跟你去上海打拼好不好?你考警校,我挣钱……”
杨少君叹了口气,用力地搂住他。良久之后,他说:“回去吧,过你自己的日子。我跟你一辈子都是战友,兄弟。”
到了最后,还是各走各路,各回各家。两年的纠葛,也不过换一个“一辈子的兄弟”。
杨少君去当兵后没多久苏黔就去了美国留学。他和一个女孩儿一起上的飞机,女孩的父亲是他父亲公司的合作伙伴,他去读经济管理,女孩去学社会学。临走之前,苏母边帮他收拾东西边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汪文是个好女孩。”——是的,那个和他一起留学的女孩成为了未来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苏黔的一生都是精密规划过的,几岁取得什么样的学业或事业成就,几岁应该和什么样的女孩交往,几岁应该结婚,几岁应该生孩子……有父母为他做的规划,也有他自己的规划。父母望子成才,他自命不凡,立志要保护姐姐们,为弟弟们护航。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苏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认为自己活的还算成功,他周围的人也一直用仰视的目光看着他。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优秀的天之骄子。有人觉得他很可笑?很遗憾,他相信,可笑的
', ' ')('一定是那些人自己。
但生活却始终在和苏黔开玩笑。他半生就经历了太多他认为不可思议的“意外”,譬如弟弟接二连三地出柜,譬如相识十年的妻子突然提出要跟他离婚,譬如一个他曾经非常讨厌的男人后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从他经历第一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开始,他的生活就开始不断脱轨。
——那第一场变故,是在他二十岁时,接到了正在医院里的父母给他打的一个电话。
杨少君回到上海后,也经历了不少的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他去齐永旭家找自己青梅竹马的兄弟,却在楼梯间发现兄弟被一个中年男人压在墙上亲吻,那个男人的手甚至从齐永旭的衣摆下伸了进去;第二个意外是,他在路上偶遇苏维和一个年轻的男生,苏维没有发现他,他偷偷跟着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然后十指交缠在一起;第三个意外是,半年多的复习后,他被警校录取了。
有时候杨少君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前二十年来他经历了无数的抛弃和被抛弃,闹到最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能和自己十指交扣的人,他却还要回到那间四坪的昏暗的房子里自己为自己煮泡面。
杨少君其实在当兵的时候就想过,自己回去了就今非昔比了,不再是那个地痞流氓,当过兵,考上警校,以后还能混上公务员,就算还是配不上苏二少爷,至少站在他面前总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但是当他看到苏维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以后,他就没有在出现在苏维面前过——不是不去找,而是偷偷地、远远地看。
他会跟踪苏维,看着苏维和年轻的男孩爬上楼顶的天台,在那里拥抱、接吻,相依相偎地闲坐;他会偷偷溜进学校,从窗户外看苏维对着黑板发呆的样子;他会守在苏家新买的别墅区附近,等着轿车开过,看坐在里面的苏维心不在焉的模样。
苏维念高三了,成绩不太好;苏维和那个男生吵架了,三天没去上课;苏维剪头发了,换了个毛刺刺的板刷头,看上去傻傻的可爱;苏维……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和苏维要好的男生再也没有出现过。学校里没有,放学的路上没有,周末没有……苏维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杨少君花了些心思去打听,才知道那个男生出事了。
终于有一天,杨少君尾随着苏维,看他心不在焉地爬上一栋居民楼,站在楼梯间里,对着一扇窗户发呆。事实上杨少君在那之前已经隐隐预料到了什么,所以他看到苏维站在窗户前发愣超过三分钟以后,已经开始心慌了。
看到苏维推开窗户,杨少君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现身。他从楼梯下方拐出来,大喊苏维的名字。然而苏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变得异常惊恐。杨少君冲上去,却没有来得及。
他眼睁睁地看着苏维从窗口跳了下去。他趴到窗口,看见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男孩的身体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暗红色的鲜血像是妖冶的玫瑰,在他身下缓缓绽开。
杨少君因为开枪打人那事也被暂时停职接受调查,正好得了空闲能窝在家里,和苏黔凑了一对。
他自从知道苏黔精神上出了点问题以后就挺犯怵。以前苏黔跟他说什么他老是对着干,叫他别抽烟他本来打算抽一根现在抽两根;叫他脱下来衣服别乱放他索性把鞋也脱了;让他没洗手之前不许碰自己他就故意吃得一嘴油上去亲……杨少君特别喜欢看苏黔吃瘪的样子,以前苏黔总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光靠自己浑身散发的冷气就能威慑人,但杨少君发现他实际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苏黔也没碰过杨少君这种无赖,他以前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杨少君偏不,他就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每次看到他跟自己过不去都气的头顶冒烟,想了半天,要威胁,又不知道怎么威胁,最后还是认输。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杨少君连看一眼苏黔都小心翼翼的,能不出现在他面前就尽量不出现,可又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时候,卢老先生又来了。
杨少君在门口像个小孩儿一样涎着脸缠着卢老先生耍无赖:“卢医生,让我听听你们到底说些什么呗,让我心里有个数。”
卢老先生很不认同:“你在的话会让他很紧张。”
杨少君继续耍无赖:“那我躲起来。”
卢老先生哭笑不得:“你躲哪?”
最后杨少君一撩袖子,很精神地摸出手机要打电话:“那我让兔崽子们给我弄个窃听器来!”
卢老先生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得了吧杨警官,你要是真关心他,先把你的闹铃换了。”一句话就把杨少君给说僵了,站在原地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卢老先生上楼了。
等卢老先生进了苏黔的房间关上门,杨少君玩世不恭的笑脸收起,表情变得凝重。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冰凉。
卢老先生敲完门,照例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苏黔叫他进去。他推开门走进去,只见苏黔靠在墙边,照例是双手抱胸——这个姿势说明苏黔充满了防备,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拒绝和人深交。同时,也说明此
', ' ')('人心里较为坚强,固执己见,不轻易向困境压力低头。卢老先生想到杨少君告诉他苏黔这人太过好强,从来只相信自己,不禁在心里微微摇头:他如今会这样,十有八九也是自己把自己给憋坏了。
苏黔示意卢老先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还是靠着墙站:“你继续问吧。”停了一下,补充道:“我今天没什么安排,你可以多问一会儿。”这说明他对卢老先生还是较有好感的,不排斥和他的谈话。
卢老先生作为“新民报社主编”,像昨天一样,问的多是一些关于苏黔日常生活的事情和看法,循循善诱又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自己想问的问题上。
过了一会儿,苏黔终于放下双臂,走到沙发边坐下。
卡普格拉妄想症的患者往往是认为自己爱的人被取代了,这种情况并不只针对情人,对于身边的人和物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妄想,但那些令他产生妄想的事物必定是他为之用心用情的。像卢老先生这种原先和他并不认识的人,苏黔神经质的情况会好上很多。
在吃穿用度的问题上问了一堆以后,卢老先生笑眯眯地问道:“苏先生能透露一下您的感情生活么?”
苏黔的背脊突然僵硬起来,人比原先坐直了不少。卢老先生注意看他的手,发现他原本松松搭在裤子上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并且将大拇指藏在拳心里——这说明苏黔此刻察觉危险,内心害怕或者很担忧。
苏黔绷着脸说:“我不想谈这个。”
卢老先生暗道失策失策。他或许应该换一个问题,直接问苏黔会因为什么事情和恋人发生争执,而不是他是否会和恋人发生争执,前者的问法更易诱导被问者透露他们的行为。卢老先生叹气,揉揉眉心——这样的交谈其实很费劲,病人不肯向自己敞开心扉,自己只能通过诱导来挖掘一些相关的信息,可是要触到症结的时候,苏黔却把那扇大门关上了不让他进——不过至少从苏黔的反应上来看,卢老先生知道他应该对自己和杨少君的关系感到很危险。
卢老先生又问他:“听说苏先生有两个弟弟,能否谈谈呢?”
苏黔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捏在指尖拨弄把玩一阵,终于还是摇头:“我的弟弟们并不在商场做事。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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