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出门而去。
明月出去之际,带起一阵香风。顾思杳剑眉轻皱,起身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他生性喜洁,也不爱这些脂粉浓香。如今风俗,名士淑媛皆爱熏香,引得世间也跟风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出门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颊边耳后。顾家内宅则更不必说,两房太太、姨娘连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这些个丫鬟,各个都是弄得满身浓香,人还未到,已是香风十里。
这些脂粉香气,艳丽妆容,搅着鬼蜮伎俩,□□勾当,充斥着顾思杳的童年。
母亲宋氏过世之时,顾思杳不过才四岁稚龄。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总是梳着一个倭坠髻,乌黑润泽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点翠金凤钗。金凤雕的甚是温润,一如母亲的为人。母亲在人前很是温婉宽和,对着父亲也是温柔软款。在父亲去东家睡西家宿的时候,她会抱着年幼的顾思杳独自在房中,轻声哼着童谣与他听。族中人说起顾武德这房太太,都赞其贤惠大度。然而顾思杳却深刻记得,无人之时母亲对灯垂泪的情形。泪珠滴在顾思杳额上的湿凉感,到了如今,仿佛还在。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终于深秋的一个黄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风四起,院中落叶萧萧,母亲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顾思杳脸上摸了摸,便无力的垂下。院中下人们哭天抢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顾武德亦在床畔,守着亡妻,眸中含泪,指天画地的述说着失了爱侣如何痛心疾首。然而不过一年的功夫,他便抬了程氏进门,同她如胶似漆起来。
自打程氏进门,顾思杳便再没了好日子。程氏用尽了各种名目克扣他日常用度,他身侧除却奶母外,便只得一个老仆服侍。
有一年冬至,顾思杳伤风,高热不退。偏巧那日,顾王氏带着长房子女到了西府这边,合家子吃团圆饭,前头花厅上花攒锦簇,热闹非凡。顾思杳这坐忘斋中,却如堕冰窟,冷清至极。
顾王氏宴席上不见顾思杳,便问了一声,程氏随意拿了些话搪塞,就糊弄了过去。
顾思杳的奶母看他病的昏沉,跑到前头寻程氏要请大夫。却被程氏使人撵了出来,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过是伤风罢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惊扰了老太太吃酒。”
顾武德自然是早已同那班狐朋狗友,不知钻到哪家勾栏院去了。
奶母无法可施,看顾思杳烧的越发厉害,急的在屋中团团转。最后,还是她拿了体己叫那老仆出门寻了个行脚大夫,悄悄进府替顾思杳看了,方才过了这一劫。
隔日,程氏听闻此事,竟然斥责奶母拐带外人进府,乱给少爷吃药,将奶母一顿杖责。奶母便是自那时候,落下了腿疾,到如今走路尚且不大利索。
童年时的顾思杳,在程氏手下,活得战战兢兢。直至近些年,他渐渐大了,身畔不得不添了些跟手的小厮仆人。他也趁势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方才不再受那程氏制约。他知道,西府早晚是要他顾思杳来继承家业的,程氏也早晚会落在他手上。
如若只是程氏曾苛待于他,顾思杳纵然憎恶程氏,却也还能耐着性子熬上几年。然而程氏曾经干过的一件事,令他对这妇人深恶痛绝。
犹记得他死后,魂灵飘忽在侯府与西府间,恍惚间看见程氏竟跑到西府,同顾王氏顶嘴:“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们就想到要拿大奶奶换牌坊了?如今我不过要你开口,替妩儿保个媒,就这等推三阻四的!”
到了那时,顾思杳方才知道,害死了姜红菱的是侯府,而出主意的竟然是程氏。
尽管已是魂魄,顾思杳依然觉得血冲头顶,冲过去想要将这妇人那嚣张得意的嘴脸撕成粉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穿了过去。
顾思杳恨着程氏,恨着顾武德,连同侯府的一干人等。
顾家,逼死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顾思杳,深恨着顾家。
闭目想了回前尘旧事,顾思杳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茶香沁入肺腑,想到那泡茶之人,顾思杳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贱妇还如上一世一般愚蠢,眼看大势将去,便弄来两个丫鬟,妄图以此来控制他。这套把戏对付父亲或许有用,在他身上却行不通。这贱妇,当真是愚不可及!
那两个丫鬟才来坐忘斋时,也着实痴心妄想,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就也都老实了下来。
这二女虽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也有几分小聪明,但她们没再动作,他便也容她们继续服侍。留着她们,也备着将来或许有些用处。
顾思杳放下茶碗,将手边的书信大略扫了一眼,看信中所言,果然都如他事前所料。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睁开眼,就回到了大业十二年的年初。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也无人可说,只是既然重生回来,总要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好。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重生几年,回到母亲尚在之时。如今母亲既然已不在了,他更要好生的护着另一个,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女人。
于今生,他有着详尽的筹谋。只是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大致情形与上一世相同,却也有些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
为稳妥起见,这些日子他做了几件事情,便是求证这一世将要发生之事与上一世是否相合。前几日,他便带了几个跟随,往桐县走了一趟。按着前世的记忆,果然在桐县料理了一件大事,还得了这十余尾的鲥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