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柿子熟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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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站在那儿,好像已经过去半个世纪那么久。

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人大声交谈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徐宣知道,那是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徐宣站在原地,将手举得很高,他有一双健全的腿,却不知道怎么该直直地向前走去。

交通灯发出尖锐急促的响声来,轰炸得人耳膜生疼,好像在驱赶着行人快些过去似的,一共六十响,徐宣在数着。然后响声消失,人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车子在他面前快速地穿行而过,风中带着浓烈的汽油味儿扑过来,还混杂着路人留下的香水和烟草味道,徐宣眨眨眼睛,试图摆脱眼球上干涩的知觉。

人声喧哗又熄灭,徐宣的胳膊有些酸了,工具箱背带勒得肩膀疼,可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他的个子很高,成年的前一个夏天就有一百八十公分了,妈妈曾经说,都看不见他头顶的那个旋儿了。这么高大的一个人,站在路边已经过了很久,没道理不被注意到才是,徐宣却常常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透明的,即便他竖着庞大的身躯在十字交叉道中间,人们也是看不见他的,他就像河边的一棵纤细水烛,等着风来吹散似的。

“您好?”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了徐宣的等待,从声音可以判断出是位年轻的男性,徐宣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了头,他希望这声招呼是对自己打的。

“您好。”

“要过马路吗?”

“是的,谢谢。”

徐宣朝那人伸出了手,他站在这儿已经有一阵子了,手都吹得发凉,对方的手心儿却又热又软,他拉着自己的手放在了肩膀上,有些微微发刺的触感,那人穿的大概是混纺毛衣,只是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胳膊朝着重力的方向水平向下了一点儿,他比自己矮一些,徐宣心想。

“我们慢点走吧。”在再次响起的绿灯声中,那人的声音显得有些轻飘飘的,徐宣忍不住向他肩膀的位置微微倾过身子去,好像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却前脚碰了那人的后脚,踩到了对方。

“对不起,对不起。”

徐宣道歉了两次,他怕那人听不见,和大多数盲人一样,在外面的时候,会显得更胆小一些,这个空旷喧闹的世界,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危机四伏,盲人们都总是小心翼翼贴着墙根儿走的。

“没事儿。到了,你往哪边儿走?”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被踩了脚,语气里仍旧愉快,还耐心地想继续给徐宣指路。徐宣从这里走过一次,他记得方向的,右手边有家早餐店,因为那儿散发着热豆浆的气味,徐宣甩开手里的折叠杖,敲了敲地面上的凸起。

“这边,谢谢你。”徐宣尝试着笑了下,他对于笑这个表情的记忆也完全来自于小时候,人类所习得的一切都是模仿而来的,不管是表情还是语言,只是徐宣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空气大概沉默了两三秒钟,徐宣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还是说那人已经走了,他的耳朵试图捕捉着外界的信息,却什么都没有再听见。身体的反应要比语言更缓慢,可徐宣却觉得自己是先被扯住了胳膊,一个瞬间,往自己不知道的方向被大力拽了半步过去,那个人喊着“小心!”可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向虚空。

“这树上的柿子熟透了,好在没砸到。”李郁川长舒了口气,“这东西弄衣服上可难洗了。”

枝茎不堪重负,熟得发软摇摇欲坠的橙色柿子,就正正好好地,砸在徐宣的脚边,把砖石都给染上了颜色,他看不着,脑袋里还在接收着这段讯息的时候,就又感觉到对方那温热的手拉起了自己的手,毛衣微刺的触感重现了。

“你去哪儿,我还是带你吧。”

李郁川这人有个毛病,说好听点儿是乐于助人,直白些就是爱多管闲事儿,上午九点十三分,他踩着那辆哐当哐当响的共享单车,吭哧吭哧从正水路北骑过来,中途掉了好几回链子,李郁川废了八百分的力气,才勉强骑到了这里,他看看手机,已经迟到了,自行车链条又一次从齿盘上滑落,眼前那漫长又刺眼的红绿灯也令人烦躁,李郁川索性就把车子放到路边停好,嘴里咬着一支没点火的烟,目光四处游荡。

他在早高峰的人潮中注意到那个男孩,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高高瘦瘦,干干净净,身条出落得特别好,以前上学时候语文书里总写,人如白杨树般挺拔,李郁川头一回对这样的句子有了具象化的感知。那男孩儿就那样举着手站在那儿,李郁川最开始以为又是哪个艺术系的学生在搞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准备在等待漫长的信号灯转换中观察一下这场“行为艺术”,他看上去就像是大学生,头发黑,皮肤白,脸也很好看,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得不得了,可却仿佛没有焦点,不知道在看向哪处。他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工具箱,看上去很重,手里握着几节杆子,有一段儿上还贴着红色胶布,瞧见这,李郁川那乐于助人的本能立刻就叮铃作响了起来,他把烟塞回了盒子里,快步走上前去。

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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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而已,也不知道那男孩在那儿等了多久,手都冰得不行,李郁川眼瞅着他头上的柿子直直地坠落,又顺势把人往过拉了一拉,送佛还要送到西呢,学雷锋也最好是帮到底吧。

徐宣却有些不好意思,他按了下腕上的手表,电子报时声从那个小小的喇叭中传出来,他通常都会比约定时间提前很久出门,就是为了防止路上发生状况,现在还完全来得及。

“没关系的,我很快就到了,就在那边,在圣水花园。”

李郁川看着男孩的盲杖在面前划了半圈,方向模糊,他有些放不下心。

“没事儿,我顺路的,走吧。”

于是徐宣就跟着前面这人走了去,路过了豆浆的气味,路过水果店的叫卖声,这里的路还算平坦,对方走得也不快,可徐宣个子高,腿长步子大些,总是莫名地会碰到那人的脚跟。

“抱歉……”

在第三次听见徐宣道歉之后,李郁川无奈地笑了,“别总道歉啊,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这鞋可结实了,穿太久了就是不坏,我都没法儿换新的。”一边说着,一边往侧面退了一步,把徐宣的胳膊挎在自己的臂弯处,丝毫不在意两个男人挽着手在街上走多么引人瞩目,“咱们并排走吧。”

徐宣听了这话也笑了,他知道对方是在帮他解围,肩膀碰着肩膀和那人并列,他们脚下的步调渐渐重合,徐宣觉得自己闻到了对方洗发水的味道,像是刚切开的橙子那样,汁液充沛,散发生机。

“你住圣水花园吗,感觉这边还蛮好的。”

“不是,我去工作。”徐宣应着李郁川的提问,知道自己的话会令很多人感到疑惑,他很快就又补充道,“我是钢琴的调律师,就像吉他要调音那样的。”

“哇,那你很会弹钢琴吧。”

“弹得不好。”

李郁川看男孩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嘴角上翘着,他又瞧见男孩儿那攥紧了的手,小心翼翼地捏着他毛衣的一小块布料,怎么感觉像个小孩儿似的。

“哎,你太可爱了。”

“啊?”

李郁川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这没来头的话却把徐宣弄得一愣,他转头往李郁川的方向偏了偏,却也什么都看不见。

“不好意思,我这人嘴快,是想夸你来着,没有别的意思。”李郁川拍了拍徐宣的手背,走了一阵子路,他都觉得热起来了,对方的手却还是凉的,“到了,这儿是圣水花园正门。”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之前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走了很久才是,也许是和李郁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谢谢,等下会有人带我进去的。”

“嗯,那行,我走了啊。”虽然徐宣看不见,李郁川还是摆摆手,仿佛两个人不是刚巧在早晨偶遇,而是已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一瞬间,周边又安静了起来,这是个房价不低的小区,安保不错,不能随便进入,工作日的上午,更是格外安静,徐宣眨眨眼,又按了一下手表的按钮,电子报时和从前一样冷静僵硬,可徐宣却觉得顺耳了许多。他比原计划要早到了些,这家的雇主对时间要求很严格,所以要再在门口等一会儿才行。不知怎么,徐宣忍不住回想起李郁川身上的那股橙子香气来,那就像是小时候,坐在爸爸的车子里,圆型的罐子清新剂快要用完时散发的浅淡味道。

爸爸离开了有多少年了呢,过完这个年的话,就是十二个年头了,时间从徐宣身上奔碾而过,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记不起爸爸的脸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虚影。其实好像自从盲了以后,很多东西的样子,徐宣都记不清了,它们变成了无法得知触感的一个空荡荡的框架似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可就这样子,也是活着的,也过到了今天,徐宣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也没有资格再像个小孩子那样哭闹了。

“啊,还好你还在呢。”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将徐宣从低沉的回忆里拽出来,他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过去,是刚刚的那个人。

“给你,这个,我都走回刚才那个路口才想起来包里有个暖宝宝,你焐下手吧,我得走了,来不及了,拜拜啊。”

被塞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热感从手里传过来,像刚刚那人的热乎乎的手心儿似的,还没等徐宣说什么,那人却又跑走了,流星一样,眨个眼就不见了,好像刚才只是徐宣做了个白日梦。刚刚给自己带路的时候,还慢悠悠地说顺路,现在就急急忙忙的了,徐宣想对方一定是专门为了帮自己才这样,他摸了摸手里的东西,是把两片暖宝宝粘在了一起,无纺布袋里的铁粉轻微地摇动,轻不可闻的沙沙声,徐宣都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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