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时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离开前有的。孩儿长得快的话,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长安便是再忙,也不至于忙得连来信告知他是男是女都没时间。崔道嗣见状,知他必和公主出了问题,见他说不出来,不再追问,改口问他有无受伤。
裴萧元在崔道嗣面前自然说无事,崔道嗣这才放心下来,叫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萧元应了,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崔道嗣又叫了声自己,停步转头。
崔道嗣叫他开箱,从里头拿出一包金器,原来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将这些转给此前那个在狼庭侍奉他的胡女。
“舅父实在该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叫你笑话。好在胡人也无名节之说。有了这些,她往后再找个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误青春。”
狼庭之人确不似中原那样有着诸多伦理或者规矩束缚。收继、蒸报都是理所当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长年不归,妇人便可留宿过夜之人,生下儿女,以壮大家庭,丈夫即便回来,往往也会将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儿女养大。承平于男女事放荡,和这风俗也不无关系。
裴萧元见他说完便扭过头,面含愧色,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显是不欲再多说此事,只得作罢,应了声是。
他出来,对着小心看自己脸色的青头,胡乱吃了几口饭果腹,只觉浑身上下发痛。
当日被承平划伤的伤处不浅,一直没能好好将养,至今还没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伤了的手也痛。到处都痛。心情非但没有半点缓解,反而愈发烦闷。
睡也睡不着,今夜再去令狐恭那里,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来的旧日住处床榻上辗转,想起金乌骓,更是无法入眠。
突围的那夜,青头起初乘马夹在他们中间,大约是靠金乌骓的神骏,竟叫他一路避开刀枪,跟着突了围,随后他遭遇一个凶狠的西蕃士兵,拿枪捅他,金乌骓奋起一跃,助他躲过一劫,他自己慌里慌张摔下马背,滚下山坡,一阵装死过后,再探头出来,已是不见了金乌骓。
当时情景实在太过混乱。金乌骓再神骏,终究也只是一匹马。但这匹马的意义,于裴萧元却是非同一般。更何况,他确实第一眼便爱上了这头宝马,始终放心不下,一直叫人留意,到处在寻,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还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情烦闷。实在睡不着,披衣起身,不觉行至附近书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便是在这里,看到了她。
他望着前方的门。仿佛下一刻,便有一个女子从门里走出。
然而,许久过去,那面门户始终紧闭,而四下悄然,只头顶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静静照着他投在地上的一道身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长安?”
一直偷偷跟在他后面的青头憋不住了,在门墙后探出脑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见她的面。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长安。就在今夜。
裴萧元又立片刻,忽然全身一阵燥热。
他其实早就想走。
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想走。只是一天天压制着那个念头。压到此刻,归心似箭,急不可耐,再也压不住了。
他疾步登上台阶,推开书房之门,亮起灯,提笔飞快写了两道留书,一道发令狐恭,一道发承平,唤来青头,交待了一番。
“郎君,我也要回——”青头在后跳脚。
“不许跟我!”
他喝了一声,头也没回,出门而去。
第143章
裴萧元从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日夜兼程,带来的,却不是艰辛劬苦,而是热血沸腾,关山恨远,人不能胁生双翼,朝发蓬岛,暮至苍梧。
他仿佛不知疲倦地赶路。沿途那可慰苦旅的驿所,亦不能绊停他急切的步伐,往往更换坐骑补充干粮过后便越过。实在倦了,野地,树下,荒村,小庙,天为盖,地为席,合上一眼,醒来,继续振奋上路。
乾德十九年,在仲春的一个傍晚,终于,他回到了长安。
渭水依旧,汤汤东去。长安不复他离开时的冰雪貌,水岸边芦芽冒尖,黄埃道旁榆柳间杂,枝头处处绽着新绿。他踏马驰向渭水桥头,马蹄的清响声惊飞了筑巢在岸边老树上的一只老鸟。那老鸟口中衔有食物,几只刚孵出没几日的小鸟在巢中朝天张嘴,发出阵阵焦急的等待喂食的啾啾之声。
裴萧元放轻马蹄,从旁走了过去。
对面桥上下来了几个行路人,当中有妇人牵着小儿。他们应是白天入城的附近乡民,傍晚出城结伴归家。才下得桥,忽然撞见了他,无不面露惧色,纷纷低头避让,从旁绕道,离他远远地绕了过去。
裴萧元初时不解,直到晚风传来那小儿的怯怯之声,“阿娘,刚才那个是坏人吗——”
他的母亲一掌捂住小儿的嘴,回头看了眼裴萧元,一行人随即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裴萧元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作寻常军汉的装扮,身上插刀,行路至此,靴衣已满是尘泥。又摸了把自己的脸,手一顿。
虽看不见,但也知,这是一张须发糙乱、风尘满面的脸。
难怪惹得路人和小儿害怕至此地步。
这沧桑落拓的模样,几乎与流兵和路盗没有两样。
这一刻,他忽然记起出发前李诲送他的鲸膏和叮咛之声,忍不住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
晚风里,隐隐传送而来的暮鼓之声此时忽然消失,四野仿佛便随之一下彻底安静了下去。
天际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裴萧元也慢慢地停在了桥的中央。
他眺望着前方那模模糊糊渐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的地平线。
长安就在那里了。
这一路,他餐风露宿,披星戴月,梦里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然而,他却止步在此,一时难以前行。
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方才路人投来的侧目。
数日以来,越是接近长安,他的步伐便变得越发迟疑起来。直到这一刻,城池终于在望。
过了这座桥,便是长安之境。只要再前行那么几十里,走完最后的一段路,拍开城门,他便可去往那处,见到他心里的人了。